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九五 |
|
「到了地方,他們拉李偉下車,他卻躺在車上裝傻,死也不肯下來。敵人打他、揪他,他躺在車上對圍觀的群眾大聲喊道:『我是個犯人,他們卻叫我換上漂亮的西裝,坐漂亮的汽車,我身上傷痛不願下車,他們卻又拚命打我——不知道國民黨生的是啥樣的狼心狗肺!……』「國民黨特務窘得下不了臺,憤憤地把李偉仍又弄回了蘇州監獄。他一回來,就對同志們講:『敵人不會再叫我活下去了,我就要和你們分別了。』同志們聽了很難過,可是他每天依舊高高興興地學習、工作、做早操。他非常喜歡清潔,弄到一點點水,也要把全身洗一洗。他的眼睛大大的,頭髮黑黑的,身材高大而英俊。同志們,甚至有些獄卒全很敬愛他。他的嘴巴很會講,隨時隨地都在做宣傳。有時還唱著非常好聽的男高音。獄裡有點良心的看守都被他感動得改變了窮凶極惡的態度。 「這最後的一天來到了。敵人提他出了籠子。他臨走出去時,抖抖身上的土,對同監的同志們像平常一樣安靜地說道:『同志們,就要分別啦,不屈不撓地鬥爭下去吧!共產主義是一定會勝利的!』他和每個同志全在籠子門口親切地握了手,連說:『祝你們勝利!』然後就昂然大步地走向刑場去……同志們站在監視孔內悲痛地望著他,一個個心如刀割。接著,傳來了《國際歌》聲——他高聲唱著,他唱得多麼雄壯有力呵!接著又傳來了昂揚的口號聲——他高呼著:『中國共產黨萬歲!』接著砰、砰、砰槍聲響了,他的聲音在槍聲中消失了……可是這時,全體獄裡的囚犯,包括普通犯在內——他的妻子也在內,同聲悲壯地唱起了《國際歌》。許多同志聲淚俱下……」 鄭瑾說到這兒,聲音嘶啞了。顯然,她是在流著眼淚敘說的。 「鄭姐姐,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明白了……」道靜摸著鄭瑾的臉,在黑暗中替她擦拭著湧流下來的淚水,自己也流著眼淚。 可是小俞卻還不滿足,她追問道:「鄭姐姐,那個李偉的愛人以後怎樣了呢?她知道他死了該多難受呀!」 「不要問啦,小俞。你還不明白嗎?」道靜怕鄭瑾再傷心,提醒了一句。可是小俞依舊固執地說道:「你們說的是什麼呀?我不明白!」 鄭瑾沉默著。『半晌,她用低沉的剛剛聽得出的細聲說:「小妹妹,你還不明白?林姐姐倒是比你有經驗……那個李偉就是我的丈夫!——我們分別已經整整四年了。」 沉默。監房突然像沉入無底的黑暗的深淵中,就是落下一根針也仿佛可以聽見。三個人都好像睡著了。但是在這樣的寂靜中忽然爆發了強烈的哭泣聲——俞淑秀像道靜剛醒來那天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但是這次,她哭的不是媽媽。她斷斷續續地啜泣著說:「鄭姐姐,鄭——姐姐!感——激你,你教給我認識——認識了真正的生活,認識了真理……」 衛兵荷著槍跑過來了。這是個兇惡的傢伙,他用槍把敲著鐵門,發出沉重的響聲,狠狠地罵道:「你們這幾個臭娘們要造反呀!半夜三更吵吵鬧鬧,想他媽找死哪!」 這凶煞的聲音剛消失,道靜立刻拉住小俞的手,說:「小俞,你感覺到了嗎?咱們現在不是關在監獄裡——咱們是在上馬列主義大學。」 第二部 第二十章 道靜這一夜再也不能睡著覺。她的傷處使她痛苦:腿上鐵箸燒傷的地方已經潰爛化膿,渾身的骨頭像搗碎了似的。而最叫她不能入睡的還是鄭瑾對她們講的那個故事,那些話。李偉,這堅強的布林塞維克同志,直到最後一息還在戰鬥。她想到敵人雖然沒有再審問她,可是她應當準備著——準備在法庭上和敵人鬥爭。這時她不再想到死了。「我們要爭取活下來,活到共產主義在中國實現。」鄭瑾的話這樣有力地鼓舞著她,她歡喜,又痛苦。 「小林,你還沒有睡著覺?」後半夜了,窗外透進朦朧的月光,鄭瑾聽見了道靜沉重的呼吸,知道她還沒有睡覺。 「鄭姐姐,我在想,如果反動派再審問我,我該怎麼回答?你告訴我,我沒有經驗。」 「有什麼證據落在他們手裡嗎?你和組織上的人有什麼關係嗎?——如果相信我,就說實話。」 在這個全身都充滿了黨性的老同志面前,道靜堅決相信了自己的觀察,坦率地說:「我和別的黨員沒有關係,也沒有證據落在他們手裡。」 「那很好,小林同志,如果我能夠多活幾天,我要盡力幫助你。看樣子他們對你和小俞並不怎麼太注意。以後也許能夠被放出去。所以你,你必須一口咬住是群眾,是一個普通的失業青年。如果再受刑那就還要咬牙忍住……你的傷很重,他們大概不會再動刑的。不過,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向敵人屈服,無論如何我們要堅持鬥爭到最後——你要相信最後勝利一定是我們的。你不是希望做一個共產黨員嗎?那麼,這樣,你就能夠成為很好的共產黨員,成為為人類和平幸福戰鬥在最前列的光榮戰士了。」鄭瑾一口氣講了這些話,她虛弱的身體累得喘息起來,一陣窒息似的咳嗽,使她痛苦得許久講不出話。 「鄭瑾同志,」道靜拉住她瘦削柔軟的小手,聲音顫抖著,「我永遠忘不了今夜,永遠忘不了你的鼓勵。我一定向你學習,學習做一個共產黨員,鬥爭到最後一口氣。我永遠用我全副的生命去追求這個光榮的日子,如果我死了我也要求黨——追認我……」 「我真高興,親愛的同志!」黑沉沉的深夜裡,當鄭瑾的雙手那樣熱烈地緊握住道靜的雙手時,道靜的心突然被這種崇高而真摯的友誼激動了,以致不能自抑地流下了眼淚! 「小林,我應當告訴你,」沉了沉,鄭瑾又說話了,她的聲音仍然是又溫柔又平靜,「從上次過了堂,我就明白,他們不會再讓我活多久了……他們認為我是從中央調來的黨員,所以我準備著……」 道靜驚呆了。猛然像叫人把心摘去似的,她用力抓住鄭瑾的手,呼吸急促地說:「鄭姐姐,你說什麼?……」 俞淑秀也醒來了。她迷迷糊糊地似乎聽到了鄭瑾後面的話,吃驚地喊道:「鄭姐姐,你說的是什麼?」 「沒什麼。」鄭瑾小心地說,「我和林道靜都睡不著,正閒聊。小林,你為什麼起了這麼個名字?好像尼姑的法號。」 「我父親信佛,他想出家又捨不得姨太太。所以……」道靜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所以給我取了這麼個討厭的名字。」 小俞高興了,她嘻嘻笑著:「嘿,告訴你們,我又夢見我媽媽啦!」她帶著夢中的歡喜喃喃著,「小弟弟也看見了。他們看見我從獄裡回了家,都高興地圍住我……」 鄭瑾替左邊的道靜擦拭著眼淚;又替右邊的小俞拉拉被角,然後靜靜地說:「天不早了,咱們都睡覺吧。回頭衛兵聽見又該麻煩了。」 第二天上午,衛兵來提鄭瑾去過堂。鄭瑾躺在床上說:「等我梳一梳頭。」 她慢慢理好了柔長的頭髮,被抬走了。 時間不大,她又被抬回來。她像疲倦了,躺在板床上有一會子沒有出聲。當她能夠再講話的時候,兩個同屋的難友都同時關切地問她:「鄭姐姐,他們問你些什麼?官司怎麼樣?」 「沒什麼。他們問我的病好些沒有,不好,也許要替我另換個地方。」 小俞放心了。道靜卻沉重地憂慮著。但她不能說出來。 整個上午,鄭瑾低低地教給她們唱一首監獄的歌子。這個歌子在一九三〇年以後,曾流行在上海、杭州和蘇州的監獄裡。 囚徒,時代的囚徒! 我們並不犯罪! 我們都從火線上捕來,從那階級鬥爭的火線上捕來。 囚徒,不是囚徒是俘虜,憑它怎麼樣虐待,熱血依舊在沸騰,鐵窗和鐐銬,堅壁和重門,鎖得住自由的身,鎖不住革命精神! 囚徒,時代的囚徒!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