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九六


  死的雖然犧牲了,活的依舊在戰鬥。

  黃飯和臭菜,蚊蠅和虱蚤,瘦得了我們的肉,瘦不了我們的骨。

  囚徒。時代的囚徒!

  失敗是成功之母,勝利終歸我們所有。

  努力呵鍛煉!

  勇敢呵奮鬥!

  總有一天,紅旗將隨著太陽照遍全球!

  歌子很長,鄭瑾虛弱的身體,只能教給她們這開頭和最後的幾段,她們三個人整個上午過的很愉快。

  午後三個人都疲憊地睡覺了。道靜在睡夢中被推醒。鄭瑾低聲對她說:「林道靜同志,我必須告訴你兩句話,我也許活不過今天了。請你以後有機會轉告黨:我真名是林紅,去年十月間從上海調來北平工作。不幸叛徒告密,剛剛工作沒有多久就被捕了。我沒有辱沒黨,盡我一切力量鬥爭到最後……我希望党百倍擴大紅軍,加緊領導抗日鬥爭,勝利一定是我們的。親愛的同志,也希望你堅決鬥爭到底,爭取做個堅強的布林塞維克黨員……」

  林紅美麗的大眼睛在薄暗的囚房裡閃著熠熠耀人的光輝,多麼明亮、多麼熱烈呵。她不像在談死——在談她生命中的最後時刻,而仿佛是些令人快樂、令人興奮和最有意思的事使她激動著。她疲憊地閉著眼睛喘了幾口氣休息了一會,忽然又睜開那熱情的大眼睛問道靜:「林,你保證能夠把我的話帶給組織嗎?」

  道靜不能再說一句話。她流著淚使勁點著頭。然後伸過雙手緊握住林紅雪白的手指,久久不動地凝視著那個大理石雕塑的絕美的面龐……她的血液好像凝滯不流了,這時只有一個矇矓的夢幻似的意像浮在她腦際:「這樣的人也會死嗎?……」

  夜晚,臨睡覺時,林紅脫下穿在身上的一件玫瑰色的毛背心遞給道靜:「小林,你身體很壞,把這件背心穿在身上吧。」她又拿著枕邊一把從上海帶來的精美的化學梳子對小俞笑笑,「小妹妹,你喜歡這把梳子嗎?我想送給你留做紀念。」

  小俞已經意識到事情的不妙,她和道靜兩個同時哭了。夜是這樣黑暗、陰沉,似乎要起暴風雨。多麼難挨的漫漫長夜呵!

  夜半時分,鐵門開了。林紅被用一扇門板抬了出去。臨出門口,她在門板上向兩個難友伸出手來,雖然握不到她們的手,卻頻頻熱情地說:「告別啦,小妹妹們!好好保重!」

  門板剛剛抬出病囚房,一陣急雨似的聲音,猛然激蕩在黑暗的監獄的屋頂,激蕩在整個監獄的夜空,「打倒反動的國民黨!」

  「中國共產黨萬歲!」

  「共產主義是不可戰勝的!」

  「同志們,為我們報仇呀!」

  聲音開始是林紅一個人的,以後變成幾個人的,再以後變成幾十個、幾百個人的了。這口號聲越來越洪大、越壯烈、越激昂,好像整個宇宙全充滿了這高亢的英勇的呼聲。

  道靜倒在木板床上呼喊著。她抱住那件玫瑰色的毛背心,拚著全部肺腑的力氣,和著監獄的全體囚犯一同呼喊著——

  雖然她微弱的聲音也許誰也聽不出來。

  小俞沒有喊。她像一個被人搶走了媽媽的孩子,看見林紅被人用木板向門外一抬,她就跳下床來撲向她去:「鄭姐姐!鄭姐姐!你別走!你別走呀!……你不能死,你不該死呀!」

  她的後腦碰到牆壁上,她的腰部被衛兵的大皮靴狠狠地踢了一腳。她流著滿臉淚水昏了過去。

  並沒有槍聲。自從蔣介石派來了兇惡的警犬——憲兵三團團長蔣孝先來到北平以後,共產黨員和愛國青年,每天每天都有大批的人失蹤、被捕、被槍殺,更有些人遭秘密處死。

  這一夜,林紅犧牲的這一夜,又有十個不屈的戰士同時被活埋了。

  囚房裡冷清清,只剩下道靜和小俞兩個人了。她們互相摸索著,緊緊地把瘦削的手指握在一塊兒,好像兩個失掉了母親的孤兒互相偎依在一起。

  「林姐姐,現在就剩下咱兩個啦,我,我,……我只有你一個親人啦!」

  小俞抱住道靜的頭痛哭著。她哭林紅,也哭自己明白這世界上的事太晚了。雖然她才只有十六歲,但是她卻慚愧自己過去糊裡糊塗什麼也不懂。

  「小俞,好妹妹,不要哭啦!」道靜含著滿眶熱淚在黑暗中溫存地撫摩著她的頭髮,「記住這一夜,永遠記住這一夜!永遠記住鄭姐姐的血……」

  林紅一死,不知不覺地,道靜竟自動代替了她的任務。對於小俞,她懷著母性的也是同志的感情,把教育她、關懷她的責任擔負到自己的肩上來。

  但是,道靜的身體太壞了。

  她成天昏昏迷迷地倒在汙髒潮濕的木板上,極度的貧血和惡劣的飲食,以及烙傷的地方化著膿,林紅死後,她幾乎也要死去了。幸而那個女看守還不錯,時常替她弄來點麵湯或雞蛋湯;又找來獄醫替她診治;小俞更是細心熱情地照護著她;終於使她青春的生命又活了下來。

  林紅犧牲後的第五天,道靜她們的囚屋裡又抬來了一個女病囚。這是個三十歲左右圓臉微胖的女人,臉皮黯黃,肌肉鬆弛,可是嗓門卻很響亮。她剛一睡到床上,就沖著小俞——小俞正用驚異的眼色望著這個新來的難友——親切地問道:「小妹妹,你十幾了?這點年紀也被捕,真是……」

  道靜微微睜開眼皮,看見小俞正在熱誠地回答她:「十六歲了。大姐,你為什麼到這個地方來的?」

  「鬧革命唄。你為什麼吃的官司?——共產黨嗎?」她把頭轉向道靜,又和顏悅色地用同樣的話問她。

  道靜心裡起了疑問:這個人不像做革命工作的人,如果是普通犯人,為什麼把她弄到這個地方來?……道靜無力地搖搖腦袋沒有答話,小俞卻替她答道:「這位小林姐姐受刑很重。前幾天我們屋裡有位鄭瑾——她太好啦,叫他們處死了。小林姐姐一難過傷更重了!……」小俞天真地還要說下去。道靜咳嗽一聲輕輕說道:「小俞,給我一口水喝。」小俞住了嘴趕快下床從一個破舊的洋瓷缸裡倒了一杯水遞給她。道靜側著頭用手接杯子的時候,用盡所有力氣捏了一下小俞的手,並且使了個眼色。小俞明白了,臉突然一紅,輕輕點點頭。

  那個女人繼續問起小俞。因為這個女孩子年紀又輕又好說話。

  「小妹妹,這個屋子真好,真安靜。」她仰著頭點起了一根香煙,看著青煙嫋嫋飛上黯黑的低矮的屋頂,她扭頭對小俞笑著:「我從東頭的女監房來的。餓得受不住了。那兒鬧絕食已經三天啦,你們早就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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