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九四


  「你說的這些人真奇怪,判了死刑還學外國文?那、那還有什麼用呢?」俞淑秀和鄭瑾、道靜熟識起來了,情緒也稍微好了一點。她聽了鄭瑾的話半信半疑,睜大了圓溜溜的好奇的眼睛。

  鄭瑾仰起頭來,微弱的燈光照著她的臉,那樣明淨,那樣俊秀,雖然蒼白得沒有血色,但絲毫不減少她驚人的美麗。

  道靜又一次在心裡想:「她真像塊大理石的浮雕——我要能把這樣的人雕刻出來夠多好!」

  道靜剛要說什麼。

  「停一下。」鄭瑾小聲制止了她。因為走廊裡傳來了衛兵沉重的大皮靴響聲。等皮靴響聲遠了,鄭瑾不等道靜說,自己搶先說道:「小妹妹,你奇怪他們嗎?不,一點也不奇怪!你要明白這些人,不是平常人,他們是共產黨員或者是共產主義者啊!

  一個人要是有了共產主義的信仰,要是願意為真理、為大多數人的幸福去鬥爭,甚至不怕犧牲自己生命的時候,那麼,他一個人的生命立刻就會變成幾十個、幾百個,甚至全體人類的生命那樣巨大。小妹妹,你們明白嗎?這樣巨大的生命是不會死的,永遠不死的!所以我在監獄裡看見了好多好多的共產黨員,幾分鐘以後他們就要被拉出去槍斃了,但是在這幾分鐘以內,他們還要愉快地生活,還要努力地工作——因為他們是不死的!」

  道靜貪婪地聽著鄭瑾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周身的血液突然在血管裡奔流起來、沸騰起來了。她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還會碰到這樣堅強的老布林塞維克,——像盧嘉川、像江華、像她夢想中的偉大英雄人物。看,她受刑多重,而且有病,可是她卻這樣愉快、這樣充滿了生活的信心,這樣用盡她所有生命的力量在啟發她們、教育她們。

  「還沒有去鬥爭就先想到死,這是不對的!」老早以前,盧嘉川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驀地又閃過心頭。可是,這種幼稚的幻想她並沒有完全放棄。道靜開始發現在自己的靈魂深處還有這麼多不健康、這麼多脆弱的地方——沒有勇氣鬥爭到最後一口氣,卻幻想能夠很快殺身成仁完成英雄的夢想。可是,這是英雄的行為嗎?……她回過頭去看著鄭瑾,不禁深深地慚愧起來。

  俞淑秀呢,她那孩子氣的想念媽媽,想念家,害怕受苦的哭泣漸漸減少了,終於一點也不哭了。她窺探衛兵不在門外走動的時候,就悄悄溜下床來坐在道靜的床上,目不轉睛地望著鄭瑾,聽她說那傳奇式的富有魅力的獄中鬥爭故事。

  第四天晚上,鄭瑾又繼續敘說她的故事。

  「在監獄裡我們還開了報館和雜誌社呢。」鄭瑾微笑著閉著眼睛說,「我坐獄的那時候,有兩三種刊物,還有一種為了難友們互相通訊聯絡交流消息的小快報。有人寫稿,有人負責編輯,有些人就分頭去繕寫。我就是繕寫員。白天不能寫,深夜裡我的同屋難友就分班替我守夜,我用棉被蒙住全身——一個人的被子蒙不嚴,就用兩三條棉被。被子裡麵點上小豆油燈,或者用手電筒,我就一夜夜地趴在地上用墨水寫,寫……」

  「你們這屋裡怎麼老講話?少說一點吧!哨兵過來,不是耍的!」瘦瘦的劉看守趴在鐵鎖上沖著屋裡輕聲勸說著。

  「大娘,幫忙幫到底!你是好人,讓我們談談吧!」鄭瑾對女看守說,「人吃了官司夠多苦啊,我們都在想念媽媽。」

  女看守不做聲了。鄭瑾對道靜她們笑笑說:「這個女人是個受苦人出身,碰到她還算同情我們……不行,今晚上我不能再講了。我受刑鬧的身體很壞,又有心臟病……」她喘息著不做聲了,似乎睡著了。道靜和小俞都憐惜她,也都不再開口。但是剛歇了一歇,鄭瑾卻又伸出一隻手握著俞淑秀的手,輕輕地溫存地說:「小妹妹,和你們一樣,我是多麼想活下去啊!我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還有許多要好的朋友、同志……我愛他們,真想跑出這黑暗的監牢到外面的陽光底下和他們一起唱歌、一起玩耍呀!」

  小姑娘天真地問道:「你有丈夫嗎?我想他一定也是個挺漂亮的人。」

  鄭瑾滿有興致地回答:「我的丈夫嗎?你說對了,倒真是個很漂亮的人。高高大大的,懂音樂、愛藝術、又寫得一手好文章,精神總是很飽滿。我們倆一起在蘇聯同過學。他,他是非常愛我的。」

  「他現在在哪兒?」道靜插口問道,「鄭姐姐,如果有機會,我真想見見他!」

  「他現在嗎,離咱們這兒很遠很遠,我已經四年不見他啦。哦,林道靜,小俞妹妹,我們不說他了。我來給你們講另一個人的故事,也是我在獄裡親眼看見的。你們喜歡聽嗎?我失眠,反正睡不著,如果你們不困,趁著深夜衛兵查得松,咱們就談談。」她的話像潮水樣又滔滔地奔騰起來了。她鼓著全副的生命力,輕輕地喘息一陣,歇息一陣,又斷續地向兩個年輕的夥伴講到深夜。

  「李偉是個精明幹練而又刻苦好學的青年。他在大革命以前就參加了共產黨。黨派他到蘇聯去學習,在那兒他和他的妻子認識了,而且相愛了。她是他的同志,他們就結婚了。一九二八年,大革命失敗後的第二年,他們倆一起回到了祖國。李偉在上海做黨的地下機關工作;他的愛人就在上海紗廠裡做女工工作。李偉住在裝做闊公館的機關裡,他的愛人去看他時才有意思哩——她在工廠裡做工總是短打扮,去看他就必須換上旗袍才能進門。但是匆忙中她又沒處去換。她只好把旗袍包個小包挾著,等走到李偉機關附近人少的小弄堂裡,才急忙換上再進闊公館。」

  「哎呀,那要是撞上來了人,再是男人,多不好意思呀!」

  小俞忍不住又替這個女同志擔心了,她瞪大眼睛的神氣怪可愛的。

  「小俞,你不要總打岔。她愛她的愛人,當然用什麼辦法也要去看他。」道靜說了小俞,又催鄭瑾,「請你快說,他們後來怎樣了?」

  鄭瑾笑笑:「小妹妹們,別催我。等我想一想,哦,事情是這樣的:

  「一九三〇年,他們夫婦倆都先後被捕了。兩個人最後都被押到蘇州監獄。敵人捕到李偉非常高興。他們知道他是共產黨的重要人物,他所知道的關係必然多。於是就想盡各種辦法威脅利誘逼他說出組織秘密。可是李偉任憑敵人使了千條妙計,任憑敵人用盡各種酷刑——不是人能夠忍受的肉體折磨,他依然是絲毫不為所動。甚至他明知他的愛人也同在一個監獄裡,但為了不連累她,他竟忍住自己的感情,裝做不認識她。他頑強地和敵人鬥爭著,並且領導著獄中同志們的鬥爭。敵人知道了氣得發昏,最後想出了一條非常毒辣的陰謀——他們把李偉弄到上海,替他換上漂亮的西裝,叫他坐上汽車,帶他一同出去捕捉我們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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