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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當她再度醒來時,那同屋的女人躺在她旁邊的床上還在熱情地注視著她;長頭髮的獄醫拿著一個小藥箱也還站在她床前。他看著道靜,對那個女人說:「這次也許不至於再昏迷了。放心!她的身體還挺不錯……」他回過頭又對道靜笑了笑,「他們叫我給你治,我就治吧。沒有傷到骨頭,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又過了半天,喝了一點稀米湯,道靜年輕的生命真的復活了。可是痛,渾身上下全痛得像要粉碎了似的,針刺似的,火燒似的。可是,她不喊叫。她望著她床邊的年輕女人,凝視著她美麗的臉龐,忽然好奇地想到:「她是個什麼人呢?共產黨員嗎?」

  「好,不要緊啦!多吃點東西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年輕女人對她輕輕笑道,「等你的精神好點的時候,告訴我你被捕的經過,告訴我外面的情況。多麼悶人啊,在這裡知道的事情真太少啦。不行,不行,我的要求還太早。過兩天吧,過兩天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說。」屋裡另外還有一個也受了刑傷的女學生,這個女人就對她們兩個絮絮地說著。她似乎有病,躺在冰硬的木板床上,動也不能動,但她卻用眼睛和嘴巴不停地照顧著道靜和那個小女學生。囚室外的小走廊裡,時常可以聽到她低微的喊聲:「看守,來呀!她們要喝水!」

  「來呀!看守!看守!」

  「看守,」她對走進來的女看守說,「你們該給這位受重刑的弄點東西吃。」看見端進來的是一塊發黑的窩頭、一碗漂著幾片黃菜葉的臭菜湯,她皺著眉說,「這怎麼能吃呢,你想法弄點好些的——我們以後不會忘記你的!」

  那位瘦瘦的女看守說來也奇怪,她似乎很聽這位女人的話,她支使她,她差不多都能瞞過其他警衛和看守照著去辦。

  小女學生,約莫有十五六歲,細長臉,長得機靈而清秀。

  她受刑不太重,還能勉強下地走幾步。但是她被恐怖嚇住了,一句話不說,成天躺在木板床上哭。夜間,道靜聽見她在睡夢裡驚悸地喊道:「媽媽!媽媽!我怕,怕呀!……」

  在黑沉沉像墜到無底洞裡的深夜裡,她悲傷地哭著。這個女孩子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媽媽。

  這時候,那個女人還沒有睡覺,她伸出手拉住女孩子的手,在黑夜中輕聲說道:「疼嗎?……不太疼?那為什麼老哭呢?我猜你一定是想家、想媽媽,對嗎?……不要哭啦!小妹妹,哭,一點用也沒有的。」她喘口氣,歇歇,聽見小姑娘不哭了,又接著說下去,「我十五歲的時候,那是在上海,也被捕過一次。那時我嚇得哭呀,哭呀,哭起沒完。可是我越哭反動派就越打我,越嚇唬我;後來我一賭氣,就一聲也不哭了。我就向我同牢的大姐姐們學——跟反動派鬥爭,跟他們講理。這些反動傢伙們都是雷公打豆腐,專撿軟的欺。等我一厲害起來,他們反倒不打我了……」說到這裡,她輕聲地笑了,道靜和那個女孩子也笑了。

  「鄭瑾大姐,」那女孩子有氣無力地說,「我哭——因為我冤枉呀!」

  這名叫鄭瑾的女人又安慰起女孩子,雖然她自己喘吁吁地看起來也是異常衰弱。

  「小俞,俞淑秀小妹妹,」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但卻充滿了熱情,「你說冤枉嗎?不!不!在這個暴君統治的社會裡,哪個好人能夠活得下去呢?壞人升官發財,好人吃官司受苦,這是最普通、最常見的事。」

  小姑娘似乎受到了鼓勵與啟發,不哭了,漸漸安靜下來了。

  道靜從旁邊聽見了這些話,她帶著驚異的心情,很快地愛上了這個難友。

  鄭瑾比她們到這個地方早,一切情況她似乎都摸得很熟。

  可是那位姓劉的女看守竟聽她的支配,道靜又覺得驚異而惶惑了。「她究竟是個什麼人呢?……」

  「你是做什麼的,為什麼被捕?」第二天晚上,衛兵查過夜之後,鄭瑾這樣低聲問道靜。

  「我不知道為什麼。」道靜衰弱地低聲回答,「我是個失學的學生,我相信共產主義,相信共產黨——也許就為這個把我捕來的吧。我還不是個黨員,可是我希望為黨、為人類最崇高的事業獻出我的生命。——我想這個日子是到了。我什麼也不想,就準備這最後的時刻。」

  鄭瑾靜靜地聽著道靜的話,神情變得冷峻而嚴肅。半晌,她才慢慢地仰起頭,在昏暗的燈光下凝視著道靜說:「不要以為被捕就是你生命的終點,就一定是死。不是的!

  共產主義者到任何地方——包括在監獄裡都要做工作,也都可以工作的。我們要工作到最後一分鐘,最後一口氣。我們要親眼看到共產主義在中國的實現,快樂地迎接這個日子……」說到這裡,她看看道靜又側過頭去看看俞淑秀,黑眼睛裡突然閃耀著幸福的光彩。接著她就輕輕地描繪起共產主義幸福的遠景;描繪起中國將要成為一個獨立、自由、平等而繁榮的國家時的情形。

  道靜聽著,吃驚地望著她。啊,多麼美麗的大眼睛呵,那裡面蕩漾著多麼深邃的智慧和攝人靈魂的美呵!完全可以相信她是革命的同志了。而她給予自己的鼓勵——也可以說是批評,又是多麼深刻而真誠!道靜忽然覺得心裡是這樣溫暖、這樣舒暢,好像一下子飛到了自由的世界。這樣一個堅強的熱情的革命同志就在自己的身邊,夠多麼幸福呵。——她渴望著、到處尋覓著而找不到的革命同志,卻意外地被敵人的魔掌把她們撮合在一起了。

  第三天吃過晚飯,監獄裡查過第一次夜之後,鄭瑾又和道靜、俞淑秀兩個人談起天來。她真是愛講話,不斷地說著,好像一下子要把她所知道的事情全告訴她們似的。

  「小妹妹們,我給你們講點監獄的生活。那是四年前,在蘇州監獄裡……」

  「這兒是什麼地方?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道靜插了一句。

  「這是屬於憲兵司令部的秘密監獄。憲兵三團和市黨部有矛盾,可是有時他們也要合作。」鄭瑾回答了道靜的問話,就又繼續講起她的故事來,「在蘇州監獄裡,在那裡面我上了三年馬列主義大學,學了很多東西……」

  「在監獄裡怎能上大學呢?」俞淑秀驚奇地把頭探向鄭瑾。

  「聽我說啊,這就是奇跡。」鄭瑾閉著眼睛疲乏得鼓著勁兒說,「每天早晨監獄附近的工廠汽笛一響,嘿,你看吧!我們男監、女監一兩千個政治犯——也有少數其他犯人,就全同時起床啦。原地踏步鍛煉身體以後,就每人捧著一本書坐到各人的床位上讀起來。這裡面有判死刑的,有判無期徒刑的,也有判十五年、十年、八年的,可是他們捨不得浪費一點點時間,一個個都是全神貫注地讀起書來。我們有學英文的,有學俄文的,也有學德文和日文的。政治理論更是每個人必學的課程。我學會了德文以後還當了教員教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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