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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啊,毒蛇!」道靜驚悸地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疲乏感突然完全消失了。她的心因為憤怒、因為憎惡、因為怕受侮辱的恐懼而激烈地狂跳起來。渾身忍不住一陣顫抖。

  「想不到吧?我們又見面了!」胡夢安和道靜面對面地站著,狼樣閃著白光的眼睛緊盯著她,似笑不笑地露著雪白的牙齒。白蘭地或其它什麼上等好酒的氣味濃濃地沖向了道靜的鼻孔。「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你這個小小的共產分子,今天怎麼樣?今天,該在我們的三民主義面前低頭了吧?」

  「滾開!」道靜猛地把那個骷髏樣的酒鬼推了一下子,急急地喊了一聲,「渾身的血腥氣!滾開!」

  坐在寫字臺後面的瘦子又連聲地擊起了桌子。桌上的茶杯嘩啦啦地翻到了地上。胡夢安當著衛兵、當著他市黨部的同事面前,沒好意思像猴子樣的躥跳起來,他反而挺著胸膛,直著頸脖,靜靜地看了道靜幾秒鐘,然後連聲獰笑道:「林道靜小姐,我說,你、你到底有幾個腦袋幾條命呀?

  共產黨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這樣——這樣赤膽忠心死不悔悟!我救你,總好心想救你——你要放明白,第二次落到我手裡,要是……」他從牙齒縫裡一字一板地說,「要是再不—悔—過—自—新,再不—從—實—坦白,那麼,你可不要後悔,你們的馬克思在天之靈也不能救你的!」

  桌子後面的瘦子乘機接著來幫腔:「你的全部材料,你在定縣以及其他地方的一切行為,我們全清楚得很。快說出你的組織關係,只要你說出一個同黨,我們可以立刻釋放你。」

  道靜猛地打了一個冷戰。「定縣?他們知道了定縣?……」她突然被激怒了,猛地,一個嘴巴狠狠地打到站在身旁的胡夢安的瘦臉上。她怒喊道:「你們槍斃我吧!」

  啪,啪,啪,一個嘴巴,兩個嘴巴,一連幾個嘴巴也重重地打到道靜蒼白的臉頰上。胡夢安摸著被打的面頰,暴跳如雷地大喊道:「好呵,你好大的膽子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是你們常說的話。現在先奉還你幾個嘴巴。把她帶下去!」他那兇惡的目光轉向了門口的衛兵,同時把手一揮,「刑——重重的!」

  「是不是做夢呢?……」一間陰森森的大屋子裡,地下、牆上全擺列著各式各樣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的東西——刑具。幾個穿黑衣服的彪形大漢兇惡地盯著她,好像怕這個犯人逃遁似的。道靜被衛兵推搡著,來到這間屋子裡。她站在地上,覺得渾身疲乏,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可是她又茫然地想起來了:深夜,這已經是沉沉的深夜了,多少媽媽正在抱著自己的孩子熟睡;多少年輕的愛人正在纏綿地喁喁私語;可是她呢?……她的朋友曉燕此刻能否熟睡?盧嘉川、江華、許甯、羅大方、徐輝、許滿屯,還有堅強的「姑母」……這些光輝的革命同志,他們都在哪裡?還有她那些可愛的學生們,他們誰也不知道她已經來到這個可怕的地獄……

  她站在那裡閉著眼睛不聲也不響。

  彪形大漢們以為她膽怯了,一邊大聲地響動著什麼刑具,一邊得意地吹起風來:「什麼英雄好漢也架不住一頓杠子兩壺辣椒水!」

  「這還是輕的呢——要是通紅的烙鐵一上來,吱吱的紅肉冒白油,生豬肉也燒熟了,別說人……」

  「我說呢,要是識好歹的,既然到了這個地方就趁早回頭,少吃苦頭——好漢不吃眼前虧。」

  閉著眼睛,道靜依然站在地上,不聲不響地好像睡著了。

  她能夠說什麼呢?她咬著嘴唇,只剩下一個意念:「挺住,咬牙挺住!共產黨員都是這樣的!」

  「好哇,跑到這兒裝洋蒜來啦!」劊子手等急了,惱怒了,動手了……

  就這麼著:她挺著,挺著,挺著。杠子,一壺、兩壺的辣椒水……她的嘴唇都咬得出血了,昏過去又醒過來了,但她仍然不聲不響。最後一條紅紅的火箸真的向她的大腿吱的一下燙來時,她才大叫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天色破曉了,陰森森的昏暗的刑房裡,從高高的窗隙透進了淡淡的青色的微光。兩個肥胖的行刑的劊子手用手巾頻頻擦著汗水,同時望望躺在地上渾身凝結著紫血、面色死白不省人事的林道靜。一個傢伙先長籲了一口氣:「這小娘們倒真行!我真納悶:怎麼中國的男男女女只要一沾上共產黨的邊,就都好像吃了他媽的迷魂藥——為他們的共產主義就連命都不要啦?說實在的,還有什麼比命值錢的呀?」

  另一個大聲打著噴嚏,他用正在揩拭著流在板凳上的鮮血的手,突然向自己的脖子上一砍,粗暴地大聲說:「沒別的法子,只有照著蔣委員長說的主意辦——寧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殺!殺!殺!斬草除根,殺絕這些赤色的雜種!」

  說到「蔣委員長」,他跳起來立了一個正。順便把大皮靴向道靜的身上用力一踢,突然爆發了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

  第二部 第十九章

  三天以後。

  道靜從嚴重的創傷中蘇醒過來了。她微微睜開眼睛呻吟一下,腦子裡朦朧地、混沌地浮現出各種夢幻似的景象。

  「我還活著嗎?……」她這樣想了一下,就又昏迷過去了。

  當她真的清醒過來時,努力思考一下、觀察一下,她才明白她是被捕了、受刑了,這是在監獄的一間囚房裡。

  一個溫柔親切的聲音輕輕地飄到她耳邊:「醒過來啦?真叫人急壞啦。」

  道靜向送過聲音的那面側過頭去,在黯黑的發著黴臭的囚房裡,就著鐵窗外透過來的薄暗的微光,她看見她旁邊的床上躺著一個蒼白而消瘦的女人。

  道靜拚著肺腑裡的力氣,微弱地說道:「我還活著嗎?你是……」

  那個女人一見道靜能夠講話了,且不答應她,卻沖著窗外用力喊道:「來人!來人啊!這屋裡受傷的人醒過來啦!」她沖著窗外喊罷了,這才回過頭來對道靜帶著鼓動的熱情低聲說,「叫他們來給你治療——我們要爭取活下去!」

  道靜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張蒼白熱情的臉。這時,她才看出,這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年紀約莫二十六七歲。她的臉色蒼白而帶光澤,仿佛大理石似的;一雙眼睛又黑又大,在黯淡的囚房中,寶石似的閃著晶瑩的光。

  「希臘女神……」一霎間,道靜的腦子裡竟閃過這個與現實非常不調和的字眼。她衰弱、疼痛得動也不能動,只能勉強對這個同屋難友輕輕說道:「謝謝!不要治啦——反正活不了……」

  看守打開門上的鐵鎖進來了。後面跟著一個長頭髮也像犯人似的獄醫。他走近道靜身邊,脫下她的粘滿汙血、打得破爛了的衣服。那痛,奇痛呵!一下子使得道靜又失掉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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