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九一


  快走近道靜所住的公寓時,遠遠地望見門口站著一個戴禮帽的男人,不住盯著道靜她們走來的方向看。道靜心裡一動。她立刻想起江華交給她帶給徐輝的信。因為總想可以找到徐輝,她仍然沒有把它燒毀,只是隨身帶在身上。現在一看情形似乎有點不對頭,她立刻從口袋裡把薄薄的信封掏出來,迅速地往嘴裡一塞——她準備如果情形不對,立刻吞到肚裡去。如果沒有事,她再掏出來。

  曉燕驚奇地看著她的嘴巴:「你幹嗎呀?」

  道靜碰碰曉燕,沒有出聲。

  走到公寓門口,果然從大門口裡奔出了幾個武裝憲兵,其中一個軍官模樣的中年人對道靜翻著眼皮上下看了看,然後皺著眉頭嘎聲說:「林道靜就是你嗎?走吧!」

  道靜已經把她藏在嘴裡的信使勁一口吞了下去。這時她不慌不忙地沖著曉燕點點頭:「你回學校去吧。好好用功,再見!」她又回頭看著軍官,翻著眼睛問道,「現在就走嗎?……」

  「走吧!」

  一輛黑色汽車開過來,四五個憲兵推著她進了汽車。

  汽車要開動了,道靜忍不住向車門外的馬路上望去:只見曉燕呆呆地站在一根電線杆子下,昏暗的街燈照著她的臉像紙樣的慘白。

  「他媽的,還看什麼!進去!」一個憲兵猛力把她向車裡一推,砰然一聲關上了車門。

  「小林!小林!」汽車開動了,從外面,又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王曉燕追著汽車發出的悲痛的呼聲。

  但是道靜此刻是沉著的。她好像早有準備似的,鎮靜地、毫無所懼地坐在汽車上。

  第二部 第十八章

  故宮的傍晚,浮雲緩緩地飄動在黯藍的天上。瑰麗堂皇的角樓巍峨地矗立在這傍晚的浮雲下麵。河水,那黯灰色的閃著鱗光的護城河水,那河邊灰色的矮矮的磚石欄杆,那熱烈快活的談話,那激動的珍貴的淚珠呵……

  「今天我才明白人間還有、還有另一個世界!」

  這一切不過是剛剛在眼前、剛剛過去的事情,然而,然而卻好像遙遠的多少年前的事了!這是不是做夢呢?剛才她還在和她的好朋友王曉燕一起自由地談話;還在一起嚮往著那無限美好的未來;還在一起商量怎樣讀書、前進。可是現在呢,道靜睜開疲憊的眼睛打量了她的周圍一下:漆黑的發著黴臭好像地窖一樣的地方,陰森、寒冷。她已經和那個人間世界隔得好運好遠了呵!這是來到什麼地方了呢?她微微打了個冷戰,眼前浮動的幻象消逝了,她想到了迫在眉睫的現實——國民黨劊子手立刻會審訊她的。肉刑,還有死——她腦子裡突然又浮起了「死」這個念頭。

  她一個人坐在漆黑潮濕的土地上,茫然地想起了秋瑾,想起了她就義以前的「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詩句;想起了盧嘉川,想起他那熱情的爽朗的笑容;她也想起了江華,想起了徐輝。當她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可敬的盧嘉川時,她閉著眼睛微笑了一下。「同志,我恐怕就要和你一樣了!」因為她認為他已經犧牲了。

  死,從小時候,她就多麼羡慕像個英雄一樣地死去呵,現在,這個日子就要來到了。

  她陷入紛亂的熱烈的回憶中。也許過不多久她就要離開了人間,在這最後的時刻中,她要把她短短一生的快樂、痛苦,和一切值得記憶的事情全好好的想一想、回味一下。她沒有第一次被捕時那種膽怯和孤單可怕的感覺了,她的心比較平靜地思索著這戰鬥的人生是多麼值得留戀呵!

  「出來!」門鎖在手電筒一閃之下嘩啦開開了。道靜被一隻大手抓住,連推帶拉地走出了這間漆黑的地窖似的屋子。

  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一張寫字臺後面,坐著一個蒼白的穿著西服的中年男人。兩個拿槍的士兵站在稍遠的屋角,一個當記錄的書記埋頭坐在另一張小桌上。

  道靜直直地站在桌子跟前,把臉側向旁邊。

  「你就是林道靜嗎?今年多大年歲啦?」西服男子的聲音是枯燥的、慢騰騰的,好像還沒有睡醒的樣子。

  半晌,沒有回答。道靜的頭依然歪在一邊動也不動。

  「說呀!我們在問你。你知道你是犯人嗎?」慢騰騰的聲音變快了。顯然有些不耐煩了。

  「我不是犯人!」道靜依然動也不動,「你們才是真正的罪犯!」

  桌子通地響了一聲,西服男子惱怒地瞪圓了眼睛:「好呀!你這兇惡的女人!不用問你,毫無問題,一定是個共產黨!說!什麼時候參加的?領導人是誰?在哪個支部?說了實話,有了悔悟,還可以從輕處理。」

  道靜慢慢回過頭來,筆直地盯著問者的癟癟的蠕動的嘴巴。多麼奇怪!那蒼白的瘦臉,那狼樣發亮的眼睛,那沒有血色的烏黑的癟嘴唇,都和曾經纏繞過她的那條毒蛇多麼相象呵!天下的共產黨員都有許多相象的地方;天下的特務、天下的法西斯匪徒,他們卻也都這樣相象呵。

  「我要真是個共產黨員那倒幸福了!可惜我還夠不上它!」

  道靜的聲音雖然很低,然而一字一句卻異常鏗鏘有力。

  「你還狡辯什麼!抓了你來是有證據的。你不但是個共產黨,而且還做過許多重要工作。說!」那個傢伙又拍了一下桌子,好像替他酒色過度的虛弱的儀容來壯威。

  「我已經說過了。」道靜又側過了頭,望著灰色的映著她自己影子的牆壁,「我總想參加共產黨,可惜——我還沒有能夠參加!」

  桌子連連的震響起來了。那個問案的傢伙氣得抓住頭髮跳了起來:「好狡猾的東西!還沒有見過你這樣頑惡狡猾的女人!不說,不說實話要槍斃!你知道嗎?」

  「知道。我早準備好了。」道靜的聲音更低了。她突然感覺到異常的疲乏。

  「啊!啊!……」那個癟嘴瘦傢伙剛剛又要說什麼,同樣的一個西服瘦子從旁邊的門裡走了進來。他走到道靜面前揮著手臂晃了兩晃,好像見面禮似的。然後,眯著一隻眼睛冷笑道:「林小姐,還認得鄙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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