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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白莉蘋叫了兩份西餐、幾樣茶點,兩人一邊吃著一邊談話。從談話裡道靜知道白莉蘋參加了上海一個影片公司作演員,演過兩部片子,就嫁給了影片公司的經理作第二個太太,過著闊綽生活。不過,對於這種生活,她似乎也感到了厭倦無聊,倒時常回憶起過去的生活和朋友。

  趁她說到這兒,道靜問她:「于一民和王健夫做什麼哪?」

  白莉蘋款款一笑:「于一民這孩子真糟糕!像只綠頭蒼蠅釘住我沒完啦,我到上海他跟到上海;我到南京,他跟到南京。成天價喝醉酒就來向我讀他做的歪詩——什麼愛呀,恨呀,眼淚呀,靈魂呀……真肉麻!他住在亭子間裡,沒了錢就來向我借。我又討厭他,又可憐他……王健夫嗎,這小子做了官,而且官派十足!無政府主義者變成了捧政府主義者啦。有一回我在南京馬路上碰到他,他挎著一位摩登太太,大模大樣連招呼都不招呼就過去了。我也懶得答理這醜東西。只有許寧,你知道嗎?他被捕啦,判了徒刑。糟糕!前幾天我去看了他一趟,剃著光頭,穿著和尚樣的囚衣,把個漂亮小夥糟踏得不像樣子。」她向道靜嫵媚地一笑,「小林,你知道嗎?我愛過他,現在也還有點喜歡他。為他,把羅大方還氣壞了。可惜現在沒法子再和他玩玩。喂,盧嘉川呢?你們好起來沒有?」

  道靜的臉緋紅了。多少令人難忘的往事,長久埋藏在心底的隱秘的思念,被白莉蘋輕輕地一提,一霎間竟全在她心裡復活了。她輕輕說道:「他被捕一年多啦……」

  「呵!他也被捕啦?好傢伙!鬧革命真是……」她驚訝著,但沒有說完她要說的話就轉過臉對簾外用英語喊茶房道:「博外!兩杯蔻蔻!」她用紗帕抹抹紅唇,眯著眼睛一笑,「小林,我問你,你結婚了嗎?」

  「沒有。」

  「有愛人嗎?」

  「沒有。」道靜雖然因為提起了往事,恢復了一些對白莉蘋的感情,但總是覺著彆扭,對她總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的親切自然。

  白莉蘋拍拍道靜的肩膀,咯咯笑著:「小林,你真是怪。

  要是我呀,一天沒有男人也不行!……來,讓我給你介紹個好丈夫,好好的快活快活。」

  道靜笑笑,沒有答腔。喝完蔻蔻她站起身就要走。白莉蘋一把按她坐下:「傻孩子,咱們難得見面,過幾天我就回上海啦。到我那兒去玩玩吧。明天,咱們一起去看許寧。——又沒有愛人等著你,著急到哪兒去呀?」

  「你住在什麼地方?」道靜隨便問了一句。

  「利通飯店。我丈夫沒有一同來。到我那兒去吧,咱們可得痛痛快快地聊聊!」

  「不,我有點要緊事,要趕快到一個親戚家去。改日再來看你。」道靜堅決地拒絕到白莉蘋住的地方去。她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小提包就要走。

  「哪兒也不許去!」白莉蘋不由分說,搶過她手裡的提包,拉著她的手就走。走出番菜館的大門,喊過兩輛車子,價錢也不講,就叫道靜上車。直到看到她噘著嘴坐上了車、車夫拉車跑起來了,她這才笑嘻嘻地對坐在前面的道靜說道:「小林,咱們患難之交,過去多麼親密……現在你難道還不相信我呀?得啦,跟我走,管保你一會兒就笑起來了。」

  道靜懊喪得一言不發。她真想發起脾氣跳下車去,但又壓制住自己:畢竟這是過去的朋友,而且她也革過命。和許多革命的朋友有過聯繫;再說人家那麼熱情……想到這裡,她的氣漸漸消了。

  白莉蘋住在利通飯店二樓一套闊氣而舒適的大房間裡。

  道靜剛剛坐在涼爽而豪華的大皮沙發上,心裡又覺得不是滋味起來:「做夢一樣,我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了?」她迷惘地自個兒問著自個兒,忽聽白莉蘋在梳洗間裡喊她:「小林,過來洗洗臉,打扮打扮!」

  道靜站起身說:「不用。我現在先出去一下,一會兒再回來看你。」

  「不行!」白莉蘋在梳洗間俏聲喊著,一下子沖了出來又攔住了道靜。她這時換了一身華麗的白綢子睡衣,拉著道靜,把她推坐在沙發上,然後向道靜的臉蛋輕輕捏了一把,俏皮地笑道:「你呀,小林,真是傻孩子,哪兒我也不許你去!」她又把道靜端詳了一會兒,說,「這麼漂亮的臉子,什麼樣的男人不叫它迷住呀!偏偏你這麼死心眼,我猜你一定還是被革命迷住啦,要不,個人的生活哪能這麼狼狽呢!」

  「瞎說!」道靜急忙分辯,「我早和那些革命朋友沒有來往了。現在除了混飯吃,什麼也不想。真的,我有事,叫我出去一下吧!」說著她又站了起來。

  白莉蘋仍按住道靜坐在她身旁的沙發上,緊盯著道靜的眼睛微笑道:「得啦,傻孩子,你這兩套可蒙不了我這兩隻眼睛。阿拉什麼沒經過,什麼不明白?像你這樣年輕、熱情、醉心無產階級革命的時候我也經過。小布爾喬亞出身的知識份子,哪個沒經過這個幻想革命的時期呀!可是後來,在事實面前我漸漸明白啦,漸漸清醒啦——那好是好,可是離的太遠、太渺茫啦。共產主義,要哪輩子才能實現呢?革命什麼時候才能成功呢?……而且要坐牢、要殺頭,幸而不被捕,也是什麼鐵的紀律呀,個人無條件的服從呀,……於是我回過了頭。」

  她輕輕歎口氣,停了停,又說,「想起來人生不過如此,過眼雲煙,得樂且樂吧。現在我什麼也不想了,什麼雄心也沒有了。趁著年輕,舒舒服服過它幾年算啦。你呀,小林,看你的服裝、風度、談話,我就知道你還在迷著那個……

  我,我真替你可惜,替你擔心……」白莉蘋說得興奮了,用胳膊抱住道靜的肩膀,親切地在她耳邊放輕了聲音,「算了,小林,我雖不革命,也不是反革命。我勸你趁著年輕找個好丈夫,快快樂樂享幾年福。何必奔波勞碌?結果還不是白鬧一場!怎麼樣?還聽不入耳吧?——以後你會明白的!」

  道靜竭力忍耐著聽完了白莉蘋的一番人生大道理。一邊聽,她一邊在想:「這些話在哪裡聽過來?」想了一陣,猛地想起來了:她中學時的好朋友陳蔚如不是也曾這樣勸過她嗎?

  不過陳蔚如沒參加過革命就當了少奶奶;而白莉蘋是傍過革命的門又退縮了——仍又當闊太太去了。這時她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難道中國婦女的出路就只是當太太嗎?」她稍稍叫自己冷靜一點,看著白莉蘋,嚴肅地說道:「莉蘋,你的好意倒挺叫人感激。不過我看,倚靠丈夫來享福,真能夠很舒服嗎?物質享受能夠填補精神的空虛嗎?我倒希望你去掉這種倚賴別人的享福思想,自食其力,演一點有意義的片子,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情。」這時的林道靜比起對待陳蔚如的時候,已經懂得許多道理了,她不再激怒,而是在誠懇地委婉地勸說著白莉蘋。

  白莉蘋是個非常乖巧靈活的女人,一見道靜這樣說她,趕快改了口:「小林,你說的對!現在中國影片也追隨著好萊塢,淨是一些色情無聊的黃色玩藝兒。我也常想搞些進步的片子,演點有意義的戲,可就是好的劇本太少啦!」她歎了口氣,好像她沉入了紙醉金迷的場所都是由於好劇本太少的緣故。

  她們倆沉默了一會,道靜看一下子走不脫,只好向白莉蘋打聽起許寧的情況來。對於這個曾做過她的「哥哥」的許寧,自從她遭遇了被捕、逃跑、教書這一系列的變故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一點聯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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