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八七


  「小許嗎,」白莉蘋握住道靜的手,輕輕撫摸著說,「好孩子,可惜他跟你一樣對我也不信任啦。我去看他,還特地化裝穿了件陰丹士林布的旗袍。但是這小子……怎麼說呢?變了心!我也不怪他,怪可憐的。他還打聽你呢,我看你們兩個也可以……」她溫柔地對道靜斜了一眼,底下的話咽住了。

  道靜打了她一下笑笑說:「你這個戀愛專家,光想這個!」

  正說到這裡,房門大開,有一個年輕的太太和三個西服革履的紳士翩翩地走了進來。白莉蘋拉著道靜站起身,好像她真是她的親妹妹一般,向客人們輕盈而熟練地介紹道:「這是我妹妹,你們看:我們長的像不像?」

  客人們有的哈哈笑了;有的說了些什麼,道靜一句也沒有聽見。這時她心裡忽然動了一下:萬一那個胡夢安在這裡出現了怎麼辦呢?想到這裡,她勉強向客人點點頭就拿了自己的衣包到洗澡間去。連日緊張疲勞、渾身汗水,她想洗個澡,換件衣服再想法溜走,可是她剛剛洗完,剛剛在白莉蘋的臥房裡收恰停當,白莉蘋卻走來拉她說:「小林,走!帶你上一個好地方玩去。」

  「不,我不能去。我實在有事,就要走。」

  「不行!你想逃走可不行!人生及時行樂,你幹嗎這麼呆呀!」白莉蘋笑著,不急也不惱地拉著道靜說,「告訴你,革命也要有豐富的社會經歷呀,你不是反對布爾喬亞嗎,那今晚上你就去看看布爾喬亞的生活!走,咱們上北京飯店跳舞去。」

  道靜不耐煩地皺著眉頭:「莉蘋,我實在不能去。我又不會跳舞,你不要這樣拉我了。」

  「不會跳有什麼關係!看看熱鬧。走吧,外面的朋友都在等——他們一位是鹽業銀行的行長和他的太太;一位是市政府的秘書長;還有一位是報館總編輯。都是有地位的人,人家都在等著你。玩玩去吧,一個人孤孤零零有什麼意思?」

  道靜紅著臉喘著氣,她提高了嗓音,氣惱地喊道:「白莉蘋,你這是怎麼啦?難道我是失掉自由的人了嗎?」

  但是老練狡猾的白莉蘋真有辦法,她不氣也不惱,反而把自己細嫩的臉龐親熱地貼在道靜的臉上,小聲溫存地說:「別生氣!我真是捨不得你!咱們去去一會兒就回來不行麼?」她一邊說著一邊摟著道靜的脖子走了出來。道靜氣得無可奈何,當著許多人又不好再同白莉蘋爭吵。於是,好像俘虜般,她被架到了一輛福特牌漂亮的汽車上。

  走進北京飯店的大跳舞廳,白莉蘋又再次替道靜介紹了她的四位客人,她就和那位姓潘的市政府秘書長跳起舞來。銀行行長和他的太太也去跳了,只剩下道靜和那位總編輯坐在茶桌旁。

  堂皇富麗的大廳上,吊著藍色的精巧的大宮燈,燈上微微顫動的流蘇,配合著發著閃光的地板和低低垂下的天鵝絨的藍色帷幔,一到這裡,就給人一種迷離恍惚的感覺。當爵士音樂抑揚地疾緩不同地響起來時,一群珠光寶氣的豔裝婦人,在暗淡溫柔的光線中,開始被摟在一群紳士老爺們的胳膊上。酣歌妙舞,香風彌漫。道靜雖出身在地主家庭,卻還沒有見過這般豪華景象。她低著頭盯住那些五顏六色的高跟鞋、那些塗著蔻丹的好像妖魔一般的紅色大腳趾,忍不住一陣心血上升,王老增和小馬、虎子的形象卻在這時驀地閃過心頭……

  「林小姐,請喝汽水!」道靜似乎聽得有人喊她,回頭一看,原來坐在旁邊的那位總編輯淩汝才在向她招呼。

  「謝謝,不喝。」道靜回過頭,仍又去看跳舞。

  「林小姐不要客氣。這些玩藝無聊得很,我就不喜歡。您喝點什麼?咱們談談——今天能夠認識您,榮幸得很!……」

  道靜只好又回過頭來。這時她才看清對她講話的淩汝才是個三十多歲白皙、清秀的男人。他穿著考究的西裝,系著一條玫瑰色的領帶。他對道靜顯得謙卑而又微帶羞澀。不等道靜開口,他又用南腔北調的口音小聲說道:「我和白小姐是老朋友。聽她介紹您是個很前進的青年。是的,現在的社會確實使人看不下去!怎麼好呢,我們耍筆桿子的人,迫於形勢和生活也是無可如何……」

  道靜根本沒聽見他說的是什麼,她心裡仍然想著小馬和虎子,想起鄭德富的一家人。呵,這是何等鮮明的兩個世界呵!……

  忽然,音樂戛然停止了,白莉蘋帶著興奮的紅暈,跳到座位前笑道:「你們倆談得挺熱鬧呀!」她轉向道靜,「淩汝才是個多情的才子,他的夫人剛剛去世,他很難過……你們倆好好談談吧。我不打擾你們。」說完,她對淩汝才輕俏地一笑,把細腰一扭跑開了。

  這一下子道靜完全明白了。她恍然明白已經走上另外途徑的白莉蘋還對她這麼「熱情」、這麼「關切」的原因了。原來她是要拿她做人情來送禮討好呀!一霎間,對於白莉蘋殘餘的友情全部消失了。道靜的心由懊悔而憤懣、而抑鬱。她坐在椅子上看著白莉蘋向銀行家獻著殷勤、向秘書長實弄著風情、還不時回過頭來看看她和淩汝才的那股妖嬈的神氣,她想:「這就是那個和崔秀玉一起為懷念東北故鄉而流淚的人嗎?……」二年前的年夜,一群流浪學生聚在白莉蘋房間裡的情景,衝破了靡靡的音樂,又出現在道靜的腦海裡。

  音樂又起,白莉蘋幾個人又去跳舞。淩汝才伸著蒼白的手指殷勤地把一杯可口可樂送到道靜的面前,道靜好像沒有看見,推開椅子向淩汝才點點頭說:「對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第二部 第十六章

  道靜走出北京飯店的大門,銀灰色的天空綴著滿天星斗,一陣涼風迎面吹來,她陡地覺得世界變大了,心裡豁亮了。外面的空氣是多麼清新、涼爽而自由呀!她用力呼吸了幾下,看著晶瑩的星星,仰頭想道:「已經深夜一兩點了,我到哪兒去好呢?」

  為了怕人追她,她順著霞公府的街道迅速穿過一條小胡同向北走去。她像越獄的犯人似的緊走了一陣,然後才漸漸放慢了腳步,開始考慮今夜的投奔處。

  「已經這麼晚,到哪兒去好呢?」她不知不覺地向北河沿的路上走去。這兒離北大很近,在這兒她曾經住過好幾年;在這兒,曾經有過最親密的人和朋友和她一起;在這兒……這時,她忽然遏制不住地思念起王曉燕。她那溫厚善良的眼睛是這般有力地吸引著她。「不,不管她是惱我、恨我,我還是去找她。她不會因為她姑姑恨我的,一定去找她!」決心下了,她的腳步就加快了。將要和王曉燕相見的喜悅促使她忘掉了幾天來的疲勞,疾行在深夜空寥的街道上。

  走著走著,走過了許多熟悉的街道,不知怎地竟又走到沙灘那座她曾經和餘永澤一起住過的房子前。這時,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望著那兩扇黑黑的緊閉著的街門,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憎惡、懊惱與悔恨交織在一起的情感。一想到他,使她立刻想到了囚在鐵窗裡的盧嘉川。要不是他,盧嘉川也許不會被捕的……想到這裡,她的眼裡不禁湧出淚珠。於是急忙掉頭離開了這個小門。

  走到北大女生宿舍已經深夜兩點多了。她用手敲打門環,又按電鈴。她喘息著,站在冷清的寂無一人的街上。按了半天才有一個老頭從門縫裡慢吞吞地問道:「半夜三更的,找誰呀?」

  「我找王曉燕。勞駕,請開開門!」道靜由於過度疲乏,嗓子都嘶啞了。恨不得立刻有人給她打開大門,躺在曉燕或什麼人的床上睡它一覺。可是看門老頭卻隔著門慢吞吞地回答道:「找人的不行。不能開。學校章程:五點半開門,您等天亮了再來吧!」

  「我有要緊事,勞駕開一下吧!」

  「不行,不行!……」說著「不行」,老頭已經走進去了。

  只聽房門砰地響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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