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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聽到這句話,突然間,鄭德富和悅的臉變色了。它變成了一塊冰冷的石塊,呆呆地瞪著道靜,手裡的旱煙袋不知不覺落在磚地上。

  「大叔,您怎麼啦?……」道靜急忙拉住幾乎要癱倒下去的老鄭,心裡嚇得直撲通。

  沒有回聲,清晨薄明的微光,照在鄭德富蒼老憔悴的臉上,顯得又黧黑又蒼白。就在這時,道靜看見兩顆淚珠慢慢滾到他的衣襟上。他忽然緊緊拉住道靜的手顫聲說道:「閨女,她沒啦!咱那黑妮早就死在她婆婆手裡啦。」

  「啊?……她?……」道靜一下子拉住鄭德富的胳膊哭了。

  那美麗、活潑、溫柔而又懂事的幼年朋友的影子從來沒有像現在——在聽到她死的消息以後,這樣打動道靜的心弦。

  道靜擦著眼淚低聲說:「大叔,別難過——將來,安生了,我接您……」她說不下去了,可是她還極力按捺住自己的悲傷,擦擦眼淚又問道,「大叔,我大嬸呢?她,她在哪兒?……」

  聽了這句問話,鄭德富那種痛苦的神情——所有臉上的肌肉都在顫抖的悲絕神情,又使得道靜嚇了一跳。這次,他沒有流眼淚,卻發出好像從冰窟裡吹出來的冷森森的聲音:「她也死啦。你那老爹林伯唐趁著我出去作活的工夫糟踏了她。我那女人就、就、就吊死啦。」

  又是一聲轟雷打在道靜的頭頂,她的頭腦有一陣是這樣眩暈,迷迷糊糊地她只聽見滿屯在喊:「女先生,該上車啦。」

  她也感到了江華親切的目光仿佛在督促她快走,在鼓勵她要更加堅強起來;她也知道姑母拉著她的手把她送上了小騾車,王先生又塞在她手裡一卷鈔票。這些她全知道。但是,她只是說不出話來。她感到身上有千萬根針在刺痛,也像有多少懺悔的言語要說出來。坐在車上了,車簾放下來了,車夫已經揚鞭吆喝起牲口,她的眼睛還是迷迷糊糊的。車在土道上顛簸著前進,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黑妮可愛的笑臉;晃動著黑妮娘那慈祥溫和的笑容;也晃動著鄭德富那悲傷的沉重的身影。「贖罪,贖罪……」這時,她又想到了這兩個字,可是,仿佛它們有了另外的一種意義。

  「大叔,你該仇恨我!該恨我!……林伯唐、宋郁彬、宋貴堂、伍雨田,你們這些喝人血、吃人肉的野獸,早點——儘早地在人間消滅吧!」道靜終於還是喊出來了。不過她喊出的聲音並沒有誰聽得見。

  第二部 第十五章

  道靜跟著老鄭走出宋家的跨院、場院,從場院的小門出去後就走上一條通向大路的小道。他們誰也不出聲,急急地走著。走出約莫四五裡路看見一條有著車轍的大路時,道靜這才站住說:「大叔,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了去。」

  鄭德富忽然變得年輕起來。他邁著大步拉著道靜跳過一個小水坑,才說:「我送你去。你一走,我在宋家還能呆得下去?

  黎明前的黑夜。馳行在遼闊的原野上的火車發出轟隆而沉重的聲音,使人感到寂寞而單調。平漢路上三等車的車廂裡,車燈發著黯淡的微光,稀稀落落的旅客都歪歪倒倒地睡著了,只有坐在黑暗角落裡的林道靜,倚在車廂的板壁上,她時而閉著眼睛沉思,時而又睜開眼睛向全車廂一掃——警惕著是不是有人釘她的梢。可是,不久她又陷在沉重的思慮中。

  她望著車窗外面黑暗的原野,綴在天邊的閃爍著的群星,漸漸在她面前變成了許多親切的小腦瓜。她忽然想起定縣那些勇敢熱情的小學生,也想起了她在宋郁彬家時的許多驚心動魄的遭遇……鄭德富,這可敬的老人哪兒去了?王老增和虎子、小馬他們不會遭到毒手吧?雖然道靜和他們爺孫三個只是一面之識,可是他們的生活卻在她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而那可憐的黑妮、黑妮娘也在這時和她的生身母親——秀妮的影子一起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看著車窗外面疾馳而過的原野,像要把胸中的熱火向外噴出似的,不自覺地時時出著長氣。她摸摸懷裡江華交給她帶給徐輝的信,暗暗地想:「萬一找不到她怎麼辦呢?……」

  她茫亂地思索著,接著又想到了許多實際問題。

  「到北平先找誰呢?在什麼地方落腳呢?江華說,不能先找徐輝。對!……可是,要碰到胡夢安怎麼辦?怎麼好意思再見曉燕?徐輝的情況又怎樣?……」胡夢安那條毒蛇的醜惡形象,從道靜上了火車就不斷攪擾著她。她知道,這次回北平,同第一次從北戴河回來時大不同了,這個特務絕不會同她善罷甘休。但是,她要找徐輝,只有到北平去。危險也得去……想著想著,她輕輕吐了一口唾沫,慢慢閉上了眼睛。

  火車的轟隆聲,沉重地有節奏地震響著,三四天來的緊張、疲乏,漸漸使她陷入沉睡中。

  過午,火車到了北平。道靜在嘈亂的人群中,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車廂。沒走出幾步,「小林!林道靜!」一個女人的細嗓在喊她,同時一隻香軟的手臂也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回頭一看,一個濃裝豔抹戴著珠子耳環的貴婦人,正向她親切地笑著點頭:「小林,不認得啦?」

  道靜愣了一下:「白莉蘋!是你?我簡直都快不認識你啦!……」

  「小丫頭,該死!」白莉蘋臉上微微一紅,笑謔道,「穿件漂亮衣裳你就不認得了?小林,我可認識你呢,老遠就看出是你。」她仔細向道靜臉上、身上打量了一番,就拉著她一邊走一邊說,「剛送走一個朋友,想不到會碰見你。我有時候真怪想念咱們早先的朋友——那時候的生活可另有一種羅曼蒂克味……嘿!小林,忘了問你:你從哪兒來?這幾年都幹什麼哪?」

  道靜好奇地觀察著白莉蘋:只見她嘴唇塗得鮮紅,眉毛畫得又細又彎,輕紗旗袍裹在身上,漾出陣陣濃郁的香水氣味。兩顆白珠子耳環在粉臉上一搖一擺,輕俏俏賣弄風情的姿態,可和學生時代的白莉蘋大不相同了。她不知怎的,感覺很不舒服,只好順口搭音地回答她:「你問我幹什麼嗎?教書。在鄉村教小學。」

  白莉蘋驚訝地聳起了彎眉毛:「在鄉村裡教書?那不太苦嗎?你那老夫子情形怎樣了?」

  「早就斷絕了。」

  「呀!」白莉蘋又驚訝地喊了一聲,「那可好!跟那樣人在一塊有什麼意思!」

  說著話,走出車站了,道靜雇車要走;白莉蘋拉住她的胳膊說:「小林,咱們好幾年不見,今天可得好好談談!我來請你吃點東西好嗎?剛下車,你一定還沒吃飯。」

  「白……」道靜說不上叫白莉蘋什麼好。這時她已經不願意再叫她白姐姐。「我不餓。還有事情,以後再去看你。」

  「那可不行!」白莉蘋輕輕打了她一下,「離開了你那老夫子,還這麼孤僻幹嗎!」說著她喊過兩輛洋車,不容道靜分說,讓她上了車,一直拉到北平最大的西餐館——擷英番菜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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