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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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德富擺擺手。他好像一個富有經驗的獵人,銳敏地歪著腦袋點了點頭;他又像一個深愛自己小雛的老母雞,抱著道靜的脖子使勁把她向地下按。 道靜看了看老鄭那副慈祥而又機警的臉,就順從地伏在地上不再出聲。心裡想:「地主叫他鄭傻子,可是,他是多麼精明呵!」 「初一呵十五——廟門開,那牛頭呵馬面——兩呀兩邊排……」迎面大道上傳來了輕捷而又急促的腳步聲,一陣幽默的小曲聲也一同飄散在這深夜的野地裡。聽到了這些聲音,伏在地上的鄭德富,像拉著道靜跳到莊稼地裡一樣突兀,他又拉住道靜從莊稼地裡跳了出來,並且高興地喊道:「滿屯,好小子滿屯呵!」 走來的滿屯意外地和這一老一少相遇了。他高興得忘了男女的嫌忌竟雙手拉著鄭德富和道靜的手驚奇地問:「出了事?你們怎麼?……沒想到這麼快呀!」 道靜把經過情形向滿屯簡單地說了一下,接著就從身上把名單掏出,鄭重地交到滿屯的手裡,說:「多虧陳大娘。不是她,我可沒辦法弄來這個東西。」 滿屯接過名單看了一下說:「宋鬱彬這小子一走,我們都估計到他可能要出壞主意。可是,沒想到這麼快他就打通了兩個縣的反動派,搞了這個名單。今晚上我不放心正想趕回去,沒想到碰見你們。走吧,咱們一塊兒去找王先生。」 「你剛從王先生那兒來?」道靜稍稍驚奇地問。 「對。」滿屯點點頭,用他那機靈的大眼睛向道靜笑了笑,「去吧,王先生那兒還有你的熟人,剛才他還在打聽你呢。」 「誰呀?」道靜又高興又不安地急忙問滿屯。 「咱們走著說。」滿屯邁開大步就向回走。 三個人一起向西面的大陳莊奔去。跟在兩個男子的身後,道靜用力追趕才能跟上,因此,她不好意思、也顧不得再問滿屯那熟人是誰。可是在心裡,卻激動地再三問自己:「他是誰?——江華?不,也許是盧嘉川。也許他已經出了監獄來到這裡領導工作……」 一霎間,盧嘉川那堅強而又活潑的影子又閃現在道靜的面前。人生往往這樣,越是在緊張、複雜而又激越的生活中,人的思緒越是活潑、寬暢而洶湧。許多平時想不到的事情反而在這種情況下想了起來。多少次道靜思念盧嘉川都是在緊張險惡的環境中也就是這個道理。此刻,她又想起他來,心裡湧塞著一種辛酸、期待而又混淆著某種幸福的複雜感情。 後半夜了,道靜和許滿屯、鄭德富三人終於來到了王先生的家裡。這是一個怪不錯的富裕中農的家庭。不過王先生的一家,從祖父到他的孩子都是熱愛共產黨的可靠群眾。在後院一間還點著燈的小屋裡,道靜大出意外地看見了江華和她親愛的姑母,另外還有兩個她不認識的人。道靜心裡想,他們大概都是同志。 道靜拉住姑母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江華。其實他們分別不過才兩個多月,然而在戰鬥的歲月裡,卻使得人們好像多少年不見似的分外親切。道靜見了江華高興得竟說不出話來了,還是江華微笑著對道靜說:「你倒有福氣,又逃出命來啦?」 道靜指指坐在門外凳子上悶頭吸煙的鄭德富,說:「他,還有宋家的女做活的陳大娘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咱們總是能遇見好人,逢凶化吉,這是怎麼回事?」 屋裡的同志都哈哈大笑起來,連不苟言笑的王先生也笑了。大家笑夠了,滿屯說:「名單在這兒,情況挺緊張,諸位快商量一下怎麼辦吧。」 江華看看一屋子的人,沉思了一下:「緊張倒是緊張,可是咱們這些紅字型大小的人處在白色恐怖中,什麼時候能不緊張呢?好吧,別的人的問題等一下再說,現在先把這一老一小,」 他指指道靜和鄭德富繼續說下去,「先把他們的問題解決再說。林道靜在這一帶絕對不能呆下去了,我主張她馬上回北平。鄭大伯呢,我們另給他找地方去扛活。」 鄭德富沒吭聲,道靜卻吃驚地喊起來,「回北平?」 「對,回北平。」江華堅決地說,「你在北平還比較容易掩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剛才還在萬分興奮的林道靜,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半天才抬起頭來,「我願意留在農村和你們一起鬥爭——讓我留在這兒吧!」 大家都沒出聲,還是姑母拉起道靜的手,又像哄小孩似的拍打著它說:「閨女,情況多緊,老江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看看一屋子同志那種嚴峻而沉靜的面容,道靜想了想,就慢慢地點了頭。 江華悄悄走到道靜身邊,低聲在她耳邊說:「到了北平,你可以去找徐輝。我還有一封信,請你帶給她。如果找不到她,你就把它毀掉……」沉了沉他又說,「最近兩個月,我看你進步很快。你想法拿到這個名單就做得很對。以後還要繼續努力。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是千錘百煉才煉得出來的。」 聽到給自己的委託和鼓勵自己的話,道靜的臉上有了一種天真的掩飾不住的笑容。但是,她的歡喜立即被憂慮蓋過。 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擔心地問江華:「老江,這兩個月你一直沒有離開這一帶嗎?」 江華點了點頭,卻笑而不答。 「老江,那以後你們怎麼辦?」道靜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女先生,您不用操心,咱們的老江神通廣大。」這是滿屯的聲音。他說得一屋子人又都笑了。 天快亮了,王先生把自己家裡的小騾車套好了,叫趕車的馬上送道靜到正定去上火車。這時,道靜卻拉著也要起身的鄭德富在王家院裡一棵槐樹下說起話來:「大叔,我一輩子忘不了您……我現在就要走啦,咱們不知哪年才能見面。所以我還是要問您一句,您還恨我麼?」 鄭德富磕打著旱煙袋,黧黑多皺的臉上,閃過一絲隱約的笑容:「你不是林伯唐的閨女,你是鬧革命的閨女,咱還能再恨你?這是共產黨叫我不再恨你啦。過去咱也有不好,你別見怪。」 道靜明明知道鄭德富已經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不再仇視她了,可是當從他嘴裡聽到了這句確切的回答,她還是非常地高興。 「閨女,」鄭德富看著道靜又加了一句,「我跟你老爺(外祖父)、你娘都是鄉親,我看見過他們。我哪能不疼你啊。」 「大叔您真是個好人,過去,我也錯怪您啦。」道靜笑著說罷,接著又問起她一直關心的事,「黑妮現在在哪兒?她的生活怎麼樣?您告訴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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