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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大娘,」道靜又在編著不得已的誑話:「這上面淨是罵我害我的話,我要仔細把它念一下,以後好跟他打官司。您到角門上站一下,我立刻就看好還給您。」

  大娘不走,慌張地說:「閨女,趁著兩口子還沒回來,我趕快送回去吧。叫他們知道我偷這個可不得了。」

  道靜不管大娘肯與不肯,急忙拿起預備好的紙筆立即抄下那十幾個人名來。不過兩三分鐘就抄好了,她又仔細對了一遍,這才如釋重負地把名單和自己的像片交還給大娘。

  大娘接過名單並不立刻就走,卻像道靜就要被抓走似的,她忽然一下子拉住她的胳膊流著眼淚說:「閨女,這麼說,你真要?……宋鬱彬這小子真要害你啊?……怨不得你說地主們都是狠毒的狼羔子……」

  道靜點點頭,沒說什麼;大娘擦乾眼淚急忙走了。

  一場奮戰完了,道靜坐在自己的屋裡沉思起來。名單是有了——這時,她簡直顧不得想這個名單的來處,卻只是想:下一步怎麼辦?這名單是重要的,她應當趕快交給組織。滿屯不在,那麼,她應當把名單趕快給王先生送去。滿屯是這樣交代的,他不在時,有重要事情就去找王先生。於是,道靜毫不遲疑地決定立刻動身去送名單。「快逃吧,宋鬱彬要害你……」

  直到這時,她想起了鄭德富的話,似乎才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處在十分危險的境地中,隨時有遭受逮捕的可能。同時,她望望對面陳大娘的屋裡,似乎有一種惜別而又擔憂的感覺,使得她很想等陳大娘回來,向這位慈祥的老媽媽說出自己必須逃跑的計畫;但是,她想,與其讓她知道還是不如不告訴她好。

  就這樣,陳大娘回來又安慰了道靜一陣子,就去睡覺了。

  道靜在自己屋裡收拾了一下東西,看著通正院的角門已經上鎖,她就在前後跨院各處看了看,聽了聽,然後悄悄來到鄭德富的住屋門外(滿屯不在家,鄭德富就一個人住在他的小屋裡),輕輕喊了聲:「大叔!」

  鄭德富在黑影裡走出來,甕聲甕氣地說:「怎麼還不走啊?趁著還沒打二回梆子,快走吧!」

  「我這就走。大叔,真謝謝您,宋鬱彬果然弄了我的像片。

  ……您告訴我,奔大陳莊怎麼走?我要先奔那兒看個人。」

  鄭德富不告訴道靜怎麼走,卻催促她說:「快走吧!還有東西麼?咱們這就走。」

  「大叔,您送我?」道靜高興地說,「我進去拿點東西就走。」

  道靜拿了一個小包,把名單藏在貼身內衣的口袋裡,就走出自己的屋門,站在陳大娘的屋門外。大娘屋裡靜悄無聲,道靜心裡卻有一種微微哀傷的感覺。這孤零零的老人,這一同住了將近一個月、最後又給了自己莫大幫助的老人,今生,也許再也見不到了……不過情況緊急,她只是微微一躊躇,立刻返身就向外走。可是,她剛匆匆開了外屋門,卻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這正是陳大娘。

  道靜大吃一驚,愣住了。大娘卻拉住道靜的手,好像什麼全知道了似的,輕聲說:「閨女,你要逃命?……為什麼不明說呀?快逃吧!趁著這會兒都睡的正香。」

  道靜一下子抱住大娘的肩膀,她抱得那樣緊,眼淚就落在大娘的衣襟上。

  第二部 第十四章

  道靜跟著老鄭走出宋家的跨院、場院,從場院的小門出去後就走上一條通向大路的小道。他們誰也不出聲,急急地走著。走出約莫四五裡路看見一條有著車轍的大路時,道靜這才站住說:「大叔,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了去。」

  鄭德富忽然變得年輕起來。他邁著大步拉著道靜跳過一個小水坑,才說:「我送你去。你一走,我在宋家還能呆得下去?」

  「哦!」這時道靜才恍然大悟。鄭德富送出消息讓她逃走,他在宋家已經不能呆了,為了她,他和她一樣已經成了「逃犯」了。於是,道靜緊緊靠近老人的身體——這時再也聞不見他身上的汗臭。

  「大叔,真謝謝您……您、您真好……」

  「用不著這些!」鄭德富說話仍是乾巴倔。他那簡短的字句緩緩地說出來,仿佛特別沉重有力地響在林道靜的心上。

  兩個人疾速地走在沉睡的田野裡,誰也不再出聲。夜,挾著涼爽的微風,吹過滴著露珠的高粱葉,吹過嘩嘩作響的白楊樹,吹過閃著光亮的河水,也吹過渾身發熱的林道靜俊美的面頰……多麼美麗的夏夜呵,晶瑩的星星在無際的灰濛濛的天宇上閃爍著動人的光芒;蟈蟈、蟋蟀和沒有睡覺的青蛙、知了,在草叢中、池塘邊、樹隙上輕輕唱出抒情的歌曲。而遼闊的田野在靜穆的沉睡中,那碧綠的莊稼,那潺潺流動的小河,那彎曲的伸展在黑夜中的土道,那散發著馨香氣味的野花和樹葉,那濃郁而又清新醉人的空氣,再加上這傳奇式的革命鬥爭的生活,都在這不尋常的夜裡顯得分外迷人,分外給人一種美的感受。

  看到了並且感到了這些的林道靜,一霎間老毛病又犯了。忘掉了危險的處境,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幾乎想對身邊的鄭德富喊道:「大叔,你看這大自然多美呀!你看咱們的生活多有意思呀!」可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剛剛逃到北戴河時的一幕情景,她喊不出來了。那時她第一次看見了大海,就向身邊的腳夫驚奇地喊道:「看,這大海多美呀!」可是回答她的卻是這樣一句含意深刻的話:「打不上魚來吃不上飯——我們可沒覺著美不美。」……想到這裡,道靜看看身邊那衣衫破爛、汙髒,邁著沉重大步的老長工,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典型的小資產階級感情!你那浪漫的詩人情感要到什麼時候才變得和工農一樣健康呢?……」想到這裡,道靜的腳步加快了,浪漫的幻想一消失,她立刻想到的是迫在眉睫的重要問題:她能不能找到王先生?那些上了名單的同志能不能夠及時逃避被逮捕的危險?而她自己又將如何呢?……一想這些她就不再注意那些夜景了,只是邁開大步儘快追趕著鄭德富。

  老鄭邁著沉重的大步在前走著,始終不發一言。走出約莫十多裡了,還是道靜先問起老鄭:「大叔,您怎麼知道宋鬱彬有了我的像片,怎麼又知道他要害我呢?」

  老鄭走了幾步,才用重濁的鼻音回答說:「我給他趕著車,先到深澤縣政府,又到縣黨部以後,他又叫我給他趕車到定縣。也是先到縣政府,後到縣黨部。最後他還上了定縣的東關小學……」

  「他上了東關小學?」道靜稍稍驚奇地重複了一句。

  「是呀。我趕車到了這個小學,一個胖子好像是姓伍,又跟他一起坐車回城裡黨部。他們在車上說話我都聽見了。姓伍的說,『您那位家庭教師准是我學校的林道靜。』——一聽說你的名字……」鄭德富回過頭來盯著道靜看了一下,好像看她真是林道靜不是。然後又接著說:「我就留了神。宋鬱彬好像還不相信,以後姓伍的胖子就拿出你一張像片給了他。我裝著跟他們借火,就把你的像片看清了。就是你……」話還沒說完,老鄭冷丁把道靜向路旁的莊稼棵裡一拉,一下子兩個人都蹲到潮濕的莊稼地裡。

  「有人?……」道靜嚇得心裡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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