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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閨女,」姑母輕聲說,「就算靠近,她終究還是個做活的。看樣子,她對你還算不錯,也不是那麼死心塌地地幫助他們。你可以先在感情上多和她接近,得機會慢慢啟發她的覺悟。要能把這個人團結好,我看對你在宋家的工作有很大好處。不過,可不能性急,還要多加小心,這可是你鍛煉的好機會。」

  道靜連連點頭。看著姑母在收拾她的小包,就著急地說:「姑母,您要走?那,有了什麼事情,我怎麼和您聯繫?」

  姑母想了想,問道靜:「閨女,你認識許滿屯?」

  「認識。」道靜有些驚奇,「您說的是那個濃眉大眼的趕車的?」

  姑母點點頭:「是他。那好,你已經認識了他……」說到這裡,姑母又警惕地看看窗外和聽聽四周——幸好對面屋裡的陳大娘這兩天因為文台的母親生了病,天還不亮就進正院去了,所以道靜和姑母說話很方便。姑母說:「以後,你有什麼事就找他聯繫。聽他的話。不過,可別露出你們有什麼特別的關係來。就這樣吧,我要走了。你第一件事就是跟宋家把關係弄好,多留心他家的動靜;第二件事就是跟陳大娘多接近點,要想法子爭取教育她;第三件事呢,對鄭德富要徹底改變你那階級立場,不能叫他再恨你。雖說許滿屯也許能幫助你解釋解釋,可是主要還得看你自己。」

  「姑母,您真好……」道靜看姑母把工作交代得那麼一清二楚,忍不住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她,心裡想,她是多麼精明能幹啊。

  姑母走了,道靜獨自坐在屋裡,立刻極力回想和許滿屯——這個新認識的、將要領導她的同志的認識經過。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道靜剛到宋家的第二天午後,她領著文台轉到前跨院時,就在井臺邊看見了一個濃眉大眼三十來歲的健壯小夥正在打水。文台和她剛走到這裡,他就招呼文台:「小當家的,千頃地一棵苗,你可別上井臺上來!」這就是許滿屯。

  他一說別來,調皮的文台一下子就躥上井臺。借此,滿屯不打水了,他胳膊肘挾著文台,就和他打逗起來。道靜看這個長工滿有趣味,說的話又風趣又有點說不上來的譏諷意味。他逗文台說:「小少爺,趕明兒,你爺爺要給你娶幾個媳婦兒呵?還不三宮六院——行,你們這院也夠上六院啦,明兒你自己再蓋個三宮吧。」

  「我不要媳婦!不要媳婦!……」文台笑著、跳著去和滿屯比拳——這長工還會幾手拳腳。他們玩得高興了,早把道靜忘在一邊。可是當滿屯偶然用那雙清澈的眼睛向道靜一瞥時,道靜感覺到在他和善的眼色中又有一種懷疑的眼色。她想和他說話,可是又不知怎麼說好。而且他的懷疑的眼色也使道靜不大高興。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她沒有一個熟人,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心裡正一陣陣地感到苦悶和不安……這下好了,他是同志,姑母把她介紹給他,在這陌生的可怕的環境中,有了自己的同志,這是多麼可喜的事!

  所以道靜送姑母走後,竟說不出來有一股愉快的感覺——自從來到宋家後,她還沒有這麼高興過。經過這痛苦的一夜,她覺得身上好像去了一層瘡疤似的,輕快了,腳步也矯健起來了。教完了學,她又領著文台到各處轉遊起來。她想找許滿屯,可是許滿屯不在。這些天他不是出車就是在外面忙著什麼,很少見他在宋家呆著。於是,她便去找鄭德富。她想這個窮苦的人,無論再給她多少難看的臉色,無論怎樣瞧不起她,她都要忍耐,她要叫自己從心眼裡愛他。於是,做好了一切精神準備,就出發了。

  道靜的教師兼保姆的工作,使得她出來活動很方便。文台小,不懂事,每天教完了課,道靜就領著他蹓躂,文台高興,宋郁彬夫婦和老地主宋貴堂也高興。他們最常活動的地區就是鄭德富住的場院外面的樹林裡。這裡有各種果樹、小白楊樹,不遠處還有一條小河溝。文台一出場院的小門就歡快地跑去捉蟲子,要不就上樹摘杏兒。道靜看他上了樹,就悄悄地走回場院,走進鄭德富的小土屋裡——事先,道靜已經看好,他正一個人坐在那間黑洞洞的小屋的炕上吸煙呢。

  好像有人追趕似的,道靜一腳踏進小屋的門限,就急急地喘著氣說:「鄭大叔,您還認識我麼?」

  「什麼?」鄭德富把煙袋從嘴裡拿出來,磕打了幾個;然後,扭過頭瞧著道靜慢吞吞地說,「你到這兒幹什麼?」那聲音是那麼枯燥、冷淡,真噎得人好像喉嚨裡插上了棒槌。一盆冷水突然潑到林道靜的頭上,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也同時沖到道靜的鼻孔裡。這是汗臭、長年不見陽光的小屋的黴臭和沒人照顧的單身漢幾年不拆洗棉被的油污的惡臭。聽到這無情的聲音和聞到這樣一股難聞的氣味,道靜剛來時的勇氣幾乎全部消失了,她真想立刻扭身跑出去。可是,她沒有這樣做,她克制著自己,又親切地對這個長工說:「您是黑妮的父親吧?她現在好吧?」

  聽見「黑妮」兩個字,鄭德富突然像蠍子螫了似的痙攣起來了。在昏暗的小屋裡,從一尺見方的小窗戶透進的稀疏的光線,照見他的臉變得焦黃、煞白,兩隻白眼仁又麻木又怕人地緊盯著道靜,好像她驚嚇了他一般。道靜怕起來了,心裡嚇得突突地跳。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提黑妮,他變得這麼個樣子?……

  「您倒是說話呀!」道靜忍耐著,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並且鼓著最大的勇氣又對鄭德富說,「您說說您的女兒——我那朋友黑妮,她好麼?」

  還是沒有回答。又過了一會兒,鄭德富才舉起哆哆嗦嗦的手,指著門外,用帶著熱河口音的低沉的粗聲說:「大小姐,別提啦,出去吧!這個臭地方,別把你熏壞了。」

  這些犀利的像子彈樣的話,無情地穿透了道靜的心。像做夢一樣,她昏昏沉沉地離開那間小土屋時,眼裡不知不覺地流下了眼淚。

  這一天道靜又經受了從來沒有過的煩惱與矛盾。和家庭鬥爭、和餘永澤鬥爭、和胡夢安鬥爭,她從來沒有氣餒過,也沒有害怕過,可是現在在這個平原的鄉鎮上碰到一個過去家裡的佃戶——一個小時候要好朋友的父親——一個現在這般窮苦、衰老的老長工,卻使她受到了平生從未受過的污辱,也引起了她從未有過的內心痛苦與鬥爭。她向姑母說得很好,她要徹底站到無產階級一邊來,可是,一碰到挫折,她又覺得十分委屈,她又有些灰心喪氣了。

  夜晚,陳大娘完了事回到屋裡來,道靜儘管心情十分沉重、煩惱,但她還是找到大娘屋裡並和她聊起天來。

  「大娘,您每天起早睡晚的,累的慌吧?」道靜坐在炕沿,並拿出一盒聯珠牌香煙遞給大娘。

  大娘高興地接過香煙笑著說:「張先生,瞧你,幹麼費這個心。我抽袋旱煙就行啦。」她點燃一支紙煙吸著,然後又說,「張先生,你問我累不累?給人做活哪有不累的呀!文台他娘是闊家小姐出身,見天給她梳頭打洗臉水不算,洗洗縫縫的事總也沒個完。」

  道靜接著問:「文台他娘脾氣不壞吧?我看她對您挺好。」

  大娘看著道靜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這個人好起來倒也不錯,像她那些穿不了的衣裳還不斷給我個三件兩件的;可是一犯起脾氣……」大娘說到這裡把話打住了,她像思索什麼似的,兩隻深陷的眼睛呆呆地對著窗外。半天,才像從夢中驚醒般扭頭對道靜喃喃地說:「老頭子要活著,我那小子狗兒要都活著……我、我怎麼也不會落到這樣地步啊……」

  道靜輕輕地問:「大娘,您那兒子要活著挺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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