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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道靜也在昏暗中緊握住姑母那雙粗糙有力的手,激動地低聲說:「姑母,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可是,我恐怕——恐怕做不了。」

  「為什麼?」姑母的聲音又嚴厲了,「你不是願意聽我的話麼?」

  道靜不得不把遇到鄭德富的事向姑母全說了。最後,她沉痛地似乎委屈地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那樣仇恨我……小的時候他還疼過我呢。他知道我的真姓名,在定縣用的是這個名字。如果他……姑母,您看我怎麼辦好呵?」

  姑母許久不出聲。聽她勻淨的呼吸,還以為她睡著了。道靜的心卻紛亂如麻。處在這樣複雜的環境裡,她感到好像墮到濃霧中,並且好像有一股巨大的狂風就要把她吹到什麼不可知的地方去。聽姑母久不出聲,她終於忍耐不住地說了話:「姑母,……」

  「嗯,」姑母清晰地回答,道靜知道她並沒有睡,「閨女,先問問你,你是怎麼看待這件事情的?」

  「鄭德富的事麼?」

  「嗯。你談談吧。」

  「父母剝削了他,但是,我並沒有……我和他一樣受他們的氣。」

  半天,姑母才又說話:「但是,這是你這方面的理。要是從他那方面看呢——你是小姐,他是佃戶。」

  這回是道靜半天不出聲了。姑母一句話好像當頭一棒,使她感到熱辣辣地刺痛,可是,也使她清醒過來。她忽然覺得自己身上很髒很臭,同時,又覺得十分委屈。因為這又髒又臭的衣服,並不是她要穿,而是那個地主家庭給她穿上的。於是道靜不出聲了。

  姑母好像體會了道靜的心情,她摸摸她的頭髮,輕輕地說:「閨女,我給你說個故事你就明白啦。你知道我那小子永光吧,他可真是個剛強的小夥……他在大地主邢子才家當長工的時候,邢子才有個沒出閣的大閨女愛上他啦。這閨女二十八歲了,邢子才挑來揀去還沒有給她尋上婆家。她看永光長的強壯、俐落,唉,我那小子歡眉大眼、口鼻端正的就是叫人喜歡呵,這麼著,這地主的閨女給永光做鞋做襪問冷問熱,對他可好哩。

  她時常偷偷地在永光的小屋炕上放上好酒好肉,好像小說裡的狐仙女,永光夜裡回到屋裡見到這些東西好生納悶。先前,管它三七二十一,他還吃。後來,他知道是邢子才的大閨女給他的,他就把這些東西扔到豬圈去了。他說,她是地主家的小姐,他們不是一個階級。她對他天好,他也不能愛見她。其實呢,這大閨女為人也不壞,比起她爹,她對長工佃戶可好多哩。可是不管怎麼著,永光就是不愛她,見了她就躲得遠遠的。」

  「姑母,您也把我看成地主階級的小姐?」道靜的聲音有些發抖。

  「不,」姑母又緊握住道靜的手,柔聲說,「我那侄兒把你交代給我的時候,說你已經叛變了你原來的階級,願意革命,所以,我才把你當成我自己的閨女一般看待……好閨女,別多心,我說永光的故事不是說你還是小姐,我說的是,受壓迫的人,對壓迫他的人和那個階級,他不能不仇恨。這不能怪鄭德富仇恨你,他並不知道你已經和他站在一條線上了呵。」

  這是一個少有的夜晚,也是道靜有生以來內心鬥爭最激烈、最痛苦的夜晚。她自從受了盧嘉川等同志的教誨,又讀了一些馬列主義講階級鬥爭的書籍以後,她便自以為站到了被壓迫的無產階級一邊;便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地變成了無產階級。誰知,當她又住在一個地主階級的家庭裡,而且,無意中碰到了家中的佃戶鄭德富以後,這才暴露了她身上致命的缺點——原來,她的階級意識是模糊的,她所理解的階級鬥爭、階級仇恨只是書本上的。

  鄭德富為什麼一個人流落到這遙遠的異鄉?為什麼這樣窮苦、淒涼?無疑地,是和林伯唐、徐鳳英對他殘酷的剝削有密切關係。而她自己呢?她是站在什麼地位上的呢?道靜躺在枕頭上,聽著姑母輕微的鼾聲,沉痛地想道:「呵,我原來竟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革命幻想家,我所理解的階級鬥爭竟是粉紅色的或者是灰色的,而它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卻是血淋淋的鮮紅的呵!……原來,我的身上已經被那個地主階級、那個剝削階級打下了白色的印記,而且打的這樣深——深入到我的靈魂裡。所以我受不了鄭德富的白眼仁,所以我討厭他……林道靜呵,你這是什麼樣的階級感情呵?……」

  道靜從來還沒有進行過這樣深刻、沉痛的自省。她痛苦地想著自己身上還有許多剝削階級的意識,就咬著牙不轉眼地看著身邊的姑母。她看出了,她是那樣乾淨,那樣清白,立場又是那樣鮮明而堅定。她為什麼能夠這樣?她並不認得多少字,也沒有讀過馬克思的理論……原來,又是階級的原因!

  她的受盡迫害的階級,使得她能夠正視現實,使得她能夠洞若觀火地瞭解階級的意義。而她林道靜呢,溫情、軟弱、害怕嚴酷的階級鬥爭。她還沒有撕去地主小姐的尊嚴,向被壓迫的佃戶低頭……這時,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她幼年時候的好朋友黑妮,忽然站到了她的面前。她還像當年那樣纖瘦、那樣俊美,還用那溫柔的眼睛熱情地看著她。童年時代的友誼立刻給了道靜心上一絲溫馨的感覺。可是她又陡然一驚!黑妮那溫柔的大眼睛變了,它變成了可怕的沒有一點黑色的白眼仁,它狠狠地盯著她,向她投射著仇恨的光……道靜趕快睜開眼來,心裡突然感到一陣難忍的疼痛。

  「她在哪兒?還活在世界上嗎?」道靜又想起最後見黑妮時那一場悲慘的景象。她為什麼那麼悲傷的哭?她的父母為什麼那麼狠心地把她趕到婆家去?為什麼小小的只有七歲的孩子就當了可憐的童養媳?……這時,平生第一次,道靜為了別人而仇恨起自己的父母來了。過去她恨林伯唐、恨徐鳳英,那是因為他們對她不好;對她的生母秀妮不好。可是,和姑母談話以後的這個夜晚,她才真正地感受了階級仇恨的滋味,也真正地、深深地恨起地主階級和一切壓迫階級。同時,也恨起自己身上被這個階級所沾染上的污點。

  第二部 第九章

  清早,起床之後,姑母忽然發現道靜灰黯的臉上有了一雙陷下去的深眼窩。她驚奇地審視著道靜,說:「閨女,你怎麼啦?身上不痛快?」

  道靜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看著姑母低聲說:「姑母,我一夜沒睡著——我、我……」她低下頭來,兩顆大淚珠滾到衣襟上。沉了沉才說,「您要相信我。我、我會徹底地把自己交給無產階級的……」

  姑母多皺的臉上,欣慰地笑了。她從來還沒有對道靜這樣高興地笑過。她拉住道靜的手,看了看窗外和靜悄的四周說:「閨女,難為你,你不惱我,反而……這就好啦。我那侄兒的話沒有說錯,咱們幹革命就需要像你這樣認真學好的青年人呵。可是,我還要問你,」姑母向窗外、門外望瞭望更加放低了聲音,「王先生不是還叫你做點長工們的工作麼,你做的可不算好。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道靜不好意思地看著姑母,說:「自從碰見鄭德富,我心裡挺不踏實。本來想在陳……」她向對面屋裡努努嘴,「在她身上下點功夫,可是,看她靠近東家,我又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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