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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鄭傻子用一條汙髒的手巾擦擦臉上的汗,然後朝著道靜發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你不姓張你姓林!」

  只有幾個字,可是把道靜震動得耳朵嗡嗡直響。怎麼?他會知道自己姓林?他怎麼會知道的呢?如果叫宋家知道了,那如何得了……結果她還是從鄭傻子那裡逃走了。回到屋裡,道靜苦苦地思索,「在哪裡見過?在哪裡見過?」終於讓她想起來了。

  九年前,在十二歲那年,道靜跟隨她的地主父母來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在一個山明水秀的村莊裡,她認識了一個佃戶的女兒名叫黑妮,接著她們成了好朋友。黑妮長的又漂亮又溫柔,而且手兒也巧。她會繡荷包,會描花朵,會縫布娃娃,還會說故事、撲蝴蝶。道靜愛上了和她同年的小姑娘,每天每天都要背著徐鳳英和弟弟小風到黑妮家裡去。因為徐鳳英不准道靜和佃戶的孩子一起玩,她說這些人都是蠢人、窮種。但是道靜不管這些,她還是要去找黑妮。

  在那個低矮的茅屋裡,不光是黑妮可愛,連黑妮的爸媽也全都那麼可愛。黑妮的父親鄭德富,又結實又厚道,不愛說話,一說話就笑。他常常從山上捉一些好看的鳥兒送給道靜玩。黑妮的母親呢,又安穩又溫柔,長的也好看。她比徐鳳英對道靜可好多啦。好像道靜什麼好東西也沒吃過,她常常把藏著的幾個核桃、紅棗從口袋裡拿出來,珍重地遞到道靜手裡說:「妮,吃吧,吃吧,窮人家沒好東西呀。」

  道靜吃她家的東西覺得分外香甜。

  兩個小姑娘越來越親,道靜甚至為黑妮挨了徐鳳英的打罵,她也絕不丟舍黑妮。可是有一天,終於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一件深深鏤刻在道靜心裡使她永不能忘的事。

  一個上午,道靜又去找黑妮。一進門黑妮正坐在門檻上抽抽噎噎傷心地哭,她娘坐在炕上也在哭。她爹就站在她身邊拉她,好像要把她拉到什麼地方去。

  道靜站在門外呆呆地看著。只聽黑妮哭著說:「爹呀,娘呀,你們行行好!……俺可不上婆家去啦,餓不死你們,也餓不死俺……」

  黑妮娘盤腿坐在炕上,大把抓著眼淚。她呆呆地看著唯一的女兒,半天,才扭過頭去說:「孩子,你再在家裡呆下去,咱,咱一家三口,可,可就全要餓死啦。丫頭,好妮子,你是懂事的孩子,上你婆家去吧!咱們打下的那點糧食全給地東交了租子,早就沒的吃了。前些天吃點糠糠菜菜,這些天連樹葉樹皮也都吃淨了……」

  黑妮娘哭得說不下去了,黑妮爹接著拉住黑妮的小胳膊說:「上婆家去吧!再跟著你爹娘,孩子,咱,咱一家子可就都活不成了。」

  家裡沒有的吃,黑妮七歲上就給一個小商人家裡做童養媳。婆家拿她當牛馬支使,還不斷挨打受罵。所以,每次回到娘家,她都不肯再回去。可是爹娘沒的吃,又每次都不得不狠心把她趕了走。

  黑妮一個勁哭,精瘦的小肩膀抽動著,在稀爛的破衣服裡面鼓起老高。那兩隻悲哀的大眼睛就像要挨宰的牝牛,誰見了都要掉淚。十二歲的女孩子仿佛是個成熟的大女人,她哭著哀求著爹娘:「爹,好爹好娘,行行好!別送你親閨女上火坑去呀。到他家——餓不死也是個打死呀!……」

  黑妮娘忍不住大聲哭起來了。她看了閨女一眼,又扭過頭看著牆哭著說:「閨女,親妮,你走吧。等、等春天來了,樹木發了芽,地、地裡有了青草、野菜,咱、咱就有的吃啦。那時,娘、爹娘就接你回家來……」

  這時,鄭德富這個四十多歲的莊稼漢都忍不住哭了。那娘倆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饑餓的煎熬,怕女兒一同餓死的憂慮,使這做父親的狠了心。他猛可地把瘦小的黑妮像扛布袋一樣,一下子扛到肩膀上,就頭也不回,淚也不擦,徑直大步走出門外去。黑妮像一根柴火棍無力地在父親的肩上掙扎、哭喊。鄭德富背著女兒走上山崗,道靜也追到山崗上。

  她眼巴巴地看著她的好朋友和那父親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淒涼的山上,她也泣不成聲了。

  從此,道靜再也沒有見過黑妮,也沒有聽到過關於她的任何消息。可是,想不到卻在這裡,在這個河北省中部的小縣份裡,她竟會又碰見了黑妮的父親——就是文台說的那個沒有名字的鄭傻子。他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黑妮母女呢?……

  道靜回想著當年的情況,心裡火辣辣地好久都不能入睡。

  尤其鄭德富為什麼不像當年那樣對她親熱了,反而像對仇人似的拿那奇怪的白眼仁盯著看她?……她思前想後,憂慮重重。這時她又想起了江華,也想起了姑母。她多麼盼望他們來看看她,給她出個主意,或者帶她趕快離開這個討厭的地主家庭呀。

  不過過了四五天,姑母果然來了。她是傍晚到這個財主家裡來找道靜的。她打扮得乾乾淨淨——花白頭髮梳得挺明淨,毛藍布褂青市布褲連個土星油點也沒有。道靜見了她,打心眼裡感到高興。這個晚上姑母就住在道靜的房裡。她們睡在炕上。才輕聲地談起工作的事來。

  姑母問:「閨女,宋家的人都喜歡你了麼?」

  道靜說:「只有宋郁彬的太太和宋貴堂還差點。」

  「為什麼會這樣?」姑母笑著問,「你要想法子叫他們都喜歡你呀。」

  道靜說:「現在還好多了呢。剛來那兩天,文台的母親那兩隻眼,好傢伙,好像要吃了我。而且那個陳大娘……」她把陳大娘監視過她的事也向姑母說了。

  「噢,我明白啦。」姑母笑了,「你這個俊妞,也難怪叫她多心呀。你以後多找她說閒話,告訴她,你已經有了——就叫愛人吧,那她就許放心點了。還有,宋老頭為什麼不喜歡你?」

  「他恨不得把錢都穿在肋條骨上。一個月十塊,當然把他心痛壞了。不過,他不能不叫孫子念書,村裡的學堂他都瞧不起,不放心。所以,他請了我,又討厭我。」

  「這個麼,」姑母想了想,又說,「閨女,這麼辦吧,你就少要他兩塊錢。」

  道靜咯咯地笑了。她想起了莫里哀的喜劇《慳吝人》。一個銅板,對於這擁有幾十頃土地的大地主都是一件大事,更何況少要他兩塊大洋,那他一定會高興了。於是道靜又對姑母說:「姑母,您一來,我心裡可痛快多啦。我照著您的意見,做什麼都行。可是,我真不願意在這個地方待下去——我待在這兒一點用處也沒有。」

  「誰說沒用?」姑母的聲音在黑沉沉的小屋裡、在道靜的耳邊又低沉、又響亮,「叫你在這兒,就一定有用處。閨女,農民們受地主的剝削、壓迫,實在受不住啦,過幾天麥收時候就要來一次鬥爭。宋貴堂、宋鬱彬都跟縣裡的頭兒有來往,你盡可能多瞭解、多探聽點他們的情況,這對咱們的工作有用處。不過,這也不簡單,你可千萬不能叫他們對你有一點點懷疑;也更不能叫他們知道了你的來歷……閨女,」姑母的手緊緊握住了道靜的手,聲音又變溫和了,「你的擔子也不算輕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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