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二


  過了兩天,用講故事的辦法,道靜已經征服了小少爺宋文台。這使得她心上稍稍高興一些。而宋鬱彬也並不像王先生說的那麼怕人。她反而覺得他是他們一家人中比較通達情理,也是對人最好的一個。他在第二天還對道靜說過這樣的話:「張先生,我真不願在家裡幫助老人過這些收租討債的日子。可是沒辦法呵,父親老了,這幾畝地算把我的前途都斷送了——我原是喜歡研究學問的人呵。」

  道靜聽他說得懇切,竟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她想,一個大學畢業生就這樣碌碌無為地住在家裡,未免有些可惜。這高大的院牆多麼像囚人的牢籠呵。

  道靜感覺宋家大院像個囚籠,房屋的構造也真像個囚籠。

  宋家的大黑梢門裡,一共有三個正院,三個跨院。一進大門的正院裡,一排南屋是帳房先生收糧、放賬、過秤和十來個護院打手住宿的地方。北屋五間兩跨,那五間就是道靜剛來時和宋鬱彬談話的客廳,兩邊跨屋是做為男客的客屋。前院東跨院有一大排牲口棚,此外,就是長工們的低矮的住屋。

  中間正院是一個大四合院,老頭子宋貴堂住在北屋,東、西、南十幾間屋子都是他的鐵門倉庫。最後面是一個大三合院,五間明亮寬敞的大北房住著宋郁彬夫婦和他的孩子,西屋是宋鬱彬的書房,東屋是他兩個孩子念書的地方。這第三層院子的東跨院,北屋三間是女親戚們的客房,(道靜就住在其中一明兩暗的西頭一間裡)其餘後跨院的東西廂房是廚房和女做飯的、做活的住屋。

  中間跨院是碾棚和堆著各種農具、傢俱的屋子。這一家老少不過五口人,(宋貴堂的老婆已死)前後占了總有六、七十間房子。而這些屋子的四周還有一堵高高的仿佛城牆一樣的牆壁把它們圍繞起來,這也就是道靜叫它是牢籠的一個原因。另外宋家規矩森嚴,男做活的不許到中間的正院去,更不用說後院了。女客人呢,即使是宋貴堂的女兒,出了嫁的姑奶奶也不許住在他的正院,而只能住跨院的女客房。正院和跨院雖有角門相通,但中間也隔著一堵堅實而高大的磚牆,門還是鐵的,晚上一上鎖,跨院和正院便成了兩個世界。

  道靜住在這個牢籠裡,而且兩天之後,還發覺自己真的被人監視了。和她住對面屋的陳大娘,是給宋家地主縫縫洗洗的老女工。白天道靜去給孩子們上課,她也去正院做活。可是,等道靜下了課一回到自己的屋裡時,她也立刻跟著走回來。這還不算奇怪,這兩個晚上,道靜有兩次都看見這個女人站在外間屋的小窗前向道靜屋裡偷偷地望著。道靜心裡怪膩煩,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剛一來就叫他們監視起來了?

  ……道靜痛苦地尋思著,可是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她忽然想陳大娘並不像一個奸詐、詭譎的女人,為什麼不可以……王先生不是還囑咐她,叫她在長工當中做些工作嗎,這老女人也是個受苦人呀。這樣打好了主意,於是,第三天的晚上,道靜就輕輕走到陳大娘屋裡和她聊起天來。她們談了一會兒家常,道靜忽然單刀直入地開了腔:「大娘,您幹麼老是那麼關心我——好像我是淘氣的小娃娃?……這是咱們哪位東家叫您這麼做的呀?」

  陳大娘那張佈滿皺紋並且還有幾顆白麻子的臉漲紅了。

  她看著道靜,呆了一會兒才訕訕地說:「先生,您別多心,沒有人叫我……我看您一個大姑娘孤身一人來到這裡,怪可憐的……」陳大娘說的不像假話,道靜的心立刻軟下來。她看著大娘笑笑,就轉了話題:「大娘,您家裡都有什麼人呀?您就是這村子的人嗎?」

  「先生,您問我的家嗎?」大娘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沒有家啦,老宋家就算我的家啦。」

  「那,您家裡的人呢?」道靜忍不住追問下去。

  大娘用衣襟擦擦眼睛說:「老頭子上井陘煤窯去背煤,砸死在煤窯裡;有個小子也早死啦;還有個閨女,婆家把她帶到外省去也好幾年沒有音信。」

  「噢,大娘,您是個苦人啊!」道靜的同情代替了憎惡,她看著大娘,大娘也看著她,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望著。

  也奇怪,從此以後,宋郁彬的老婆對道靜的態度有了好轉,她那刀子樣銳利的雙眼變得溫和了。陳大娘呢,雖然仍然住在道靜的對面屋裡,卻不再跟蹤著她。而且,她倒照顧起道靜的生活來——常常替她帶回一壺白開水;或者替她屋裡的煤油燈灌滿煤油。不過道靜還是不敢和她多接近。

  第二部 第八章

  白天,道靜到正院書房去教兩個孩子念書,功課完了,有時也領著他們到外面轉轉——她是家庭教師也是保姆。有一天,道靜領著文台偶然轉到和跨院相連的一個大院裡。這裡是宋家打場的大場院。方圓足有二畝地。靠南頭幾棵棗樹旁邊是一排低矮簡陋的小房,這裡是宋家儲放牲口用草的地方。

  宋貴堂可有算計,窮人恨財主恨極了,放火燒財主家時,最愛先點草棚子。於是他把草棚蓋得離他住宅遠遠的地方。即使有人放火,也燒不到他的倉庫和住宅。

  道靜和文台閑蹓著走近草房。在這房前有個衣裳襤褸、花白頭髮留得很長的男人在鍘草。他低頭鍘著,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替他送草。道靜和文台走到他們旁邊,那男孩摸一摸幾乎蓋不住屁股的破褲子向文台一咧嘴,算是招呼;可是,那個鍘草的男人卻連頭也不抬,只是一上一下在鍘刀旁邊搖動著他的膀子。

  「老師,咱們走吧,這兒沒意思。」文台拉著道靜要走,道靜也剛要轉身向回走的時候,那個鍘草的男人忽然向道靜扭過了頭,道靜也正懷著沉重的心情回頭向這兩個鍘草的人看著。於是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就在這時,道靜不禁大吃一驚,那黧黑的蒼老的臉上,有一雙奇異的白眼仁正死死地盯著她。而除了這白眼仁,她還看到一張熟悉的好像在哪裡見過的臉……

  「在哪裡見過呢?……」道靜正在心裡驚奇地問自己,那雙白眼仁不見了,這個蒼老的男人又低頭鍘起草來。

  道靜拉著文台走出了這個場院的小門外,他們來在一排小樹林裡。道靜忍不住問文台:「小台,剛才那個鍘草的老頭是什麼人呀?」

  「長工——鄭傻子。」文台一邊爬上一棵小杏樹去摘青杏兒,一邊回答老師的問話。

  「鄭傻子?」道靜驚奇地又問,「他沒有名字嗎?」

  「那個傻東西就是沒有名字呀。老師,給你。」文台把幾個青杏向道靜身上一扔,自己就爬在樹上得意地吃起杏兒來。

  「長工鄭傻子」這幾個字整個下午都在道靜的心裡來回轉遊。他那襤褸的遮不住身體的破衣服,他那黧黑的佈滿被生活折磨的皺紋的臉,他那沒有表情的好像魚眼一樣的白眼仁,尤其當他盯住自己時,那張又熟悉又忠厚的寬臉膛使得道靜的心裡又納悶又不安。

  「究竟在哪裡見過呢?……」道靜奇怪這個人是這樣熟悉,可是,就是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過了兩天,傍晚,道靜從前跨院經過時,在井臺上,她又碰見了鄭傻子。他正搖著轆轤在打水。院子空曠曠的只有他一個人。道靜走近井臺,想跟他說句話。可是沒容她張嘴,鄭傻子又朝著道靜看起來了。他那奇異的白眼仁又死死地盯著林道靜。那黯淡的眼神在黯淡的黃昏中顯得多麼可怕——那是憤怒?還是悲傷?還是道靜曾經把他的孩子推到井裡?……而且,這可怕的眼光竟一步步地向她逼近了。鄭傻子放下轆轤把,跳下井臺,竟朝著道靜走過來了。道靜嚇得心裡突突直跳。她想扭身逃跑,可是她不是懦弱膽小的人。於是,她朝著鄭傻子迎去,並且輕輕喊了一聲「鄭……」鄭什麼呢?她沒法說了。她只紅著臉向這個可怕的人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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