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一


  道靜毛骨悚然地盯住王先生,腳步立刻不動了:「那您說,他比他父親還厲害?……我,我……」道靜想說為什麼叫我到這樣地方去,可是她沒有說出嘴。她想起江華叫她經受考驗的話,就咬緊牙關又跟著王先生順著堤坡走下去。

  王先生似乎瞭解道靜的心情,這麼一個城市長大的女孩子,第一次到陌生的農村財主家去生活,況且還處在險惡的敵人包圍中。於是就微笑著安慰道靜:「你住在他家不會沒人管。我和你姑母都會常常看你來。

  你現在首先和他家把關係弄好,叫學生和他一家人都喜歡你。

  然後,你再找空子在他家的長工當中做點工作,鍛煉鍛煉。」

  「叫他們喜歡我?……」道靜驚奇地說,「我願意接近長工,可是,地主……」

  王先生笑笑,打斷道靜的話:「別的事以後再說。你一定要先同這家人把關係弄好。在他們面前,你得裝得越糊塗越好。」

  道靜沒的說了,王先生也沉默起來。看得出,這是一個老練、持重、而又斯文的同志——道靜在心裡這樣評判她的同行者。

  走進宋村,立刻有一座高大的、幾乎占了一條大街的房屋呈現在道靜的面前。當她走進它的大黑梢門的時候,她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來。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父親林伯唐和潑婦徐鳳英,他們都是那麼殘酷、狠毒的大地主,而這個宋貴堂父子恐怕比她的父母還要兇惡……想到這兒,她心裡真有一種走進虎穴、魔窟的感覺。她用了最大的勇氣,忍住說不上來的嫌惡,才走進了這個人家的廳堂裡。

  這廳堂有中式的硬木傢俱,也有西式的玻璃門窗和寫字臺等等,一個留著分頭、穿著竹布長衫、三十五六歲的白胖男人迎接了他們。這就是宋貴堂的兒子宋郁彬。他見了道靜十分文雅地說:「非常謝謝您。我那兩個孩子,他祖父喜歡得不得了,不叫他們上學校,所以王先生介紹您來我家,我們全家都很高興。」

  「我教書經驗不多,恐怕教不好您的孩子。」道靜有些驚異地看著宋鬱彬說。

  一直沉默的王先生,這時插了話:「宋先生,張先生人很老實,又閱歷不多,您多照看她吧。」

  「當然!當然!」宋鬱彬說到這兒,從裡面跑出來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孩,約莫十一、二歲,小的是男孩,有七、八歲。這兩個孩子都站在門口不進來。女孩子用驚奇而喜悅的神情不眨眼地望著道靜;男孩卻小聲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女的,來了個女的!」說罷,不等他父親說話,轉眼又跑到院子裡大喊道:「爺爺!爺爺!俺不要女的教!」

  「爺爺把這孩子慣壞了。」宋鬱彬不好意思地歎口氣說,「張先生,請您以後多費心吧,我算把這兩個孩子交給您啦。」

  道靜點點頭:「宋先生,您放心吧。」

  王先生辭別要走了。道靜不安地望著他,心裡不知是喜還是憂。王先生輕輕對道靜說:「安心教書,您姑母過幾天會看您來的。」

  道靜點點頭,微笑著說:「您見了我姑母,就說我在這裡會好好地教書的。叫她放心。」

  王先生走了,宋鬱彬和道靜又談了幾句話,忽然門簾一掀,一個三十多歲瘦削、蒼白的女人拉著道靜的男女學生走了進來。

  宋郁彬見這女人進來,站起身向道靜介紹:「這是內人。她身體不太好。」他又替這女人介紹道靜,「這就是縣裡督學王先生介紹來的張先生。以後你要多照顧她。」

  那女人並不答話,卻用了一種奇怪的、好像窺探什麼似的銳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林道靜。這使得道靜有些氣惱。幸虧那男孩子纏著那女人喊:「娘,娘,俺要上廟看戲去!看戲去!」那女人的眼光才轉了過來,對道靜笑笑說:「張先生,您往後多費心,孩子小,不懂事。」

  道靜忍住氣,點點頭拉住兩個孩子的手,問:「你倆叫什麼?」

  「男的叫文台。」孩子沒有回答,是他娘,那眼睛好像刀子樣的女人回答說,「女的叫小素。」

  「文台、小素,怪好聽的名字。」道靜笑著撫摸著兩個孩子的腦袋說,「你們愛聽故事嗎?」

  「愛聽!」文台一下子拉著道靜的胳膊,「老師,你會說五鼠鬧東京嗎?」

  道靜笑著:「我知道的故事倒是不少,可就是要給聽話的孩子說。文台,你還愛聽什麼故事?」

  沒等文台想好,小素替他說了:「他就愛聽打仗的。一聽說趙子龍大戰長阪坡,他就連飯都不吃啦。」

  「去你的,黃毛丫頭!」看樣子,文台比小素厲害得多,他向姐姐一努嘴,小素就不言聲了。

  把這些看在眼裡的宋鬱彬望著妻子笑道:「這位張先生很好,我看准能教好他姐倆。張先生的屋子收拾好了嗎?」他又轉臉對道靜,「張先生,請安置一下。我父親這兩天身體不大好,過兩天再替您引見。」

  剛說到這裡,卻見一個穿一身深灰粗布衣裳、高而瘦的老頭,拄著拐杖走進屋裡來。他一進門就沖著道靜高聲喊道:「我幹嗎用引見!這位是張先生?辛苦辛苦啦!」說完,不等道靜答話,他就轉向兒子皺著眉頭——這使得他的瘦臉更像一塊風乾了的豆腐乾,「快麥收啦,裡裡外外,進進出出的事,鬱彬,你要多想著點啊。西頭王老增那三畝青苗地,你到時想著叫長工們割了它。還有宋文剛的二畝也賣給咱們了。這些事你也替我想著點!早晚這家業還不都是你的!」

  「爹,您上了年紀,少操點心吧。」宋鬱彬滿不在乎地笑著說,「我外邊的事還忙不過來。保定律師公會來信叫我,我還想去一趟。家裡的事,少跟那些窮鄉親要點,又算得了什麼……」

  不等兒子說完,老頭宋貴堂喊了起來:「鬱彬,你呀你呀,祖宗留下的這份家業是容易得來的嗎?早晚得叫你給我暴了骨[暴骨,傾家蕩產之意——原注]!」說著,他又指著揪著他的拐杖要去看戲的孫子說:「小文台,小文台,你呀,你呀,又是一個敗家子!」

  宋郁彬夫婦看著老頭,並不搭腔只是笑。老頭子就氣昂昂地拄著拐杖走了出去。可是走到門邊他又轉過頭來對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這一家人的林道靜打量起來——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好像看她會不會偷東西似的。同時嘴裡卻對兩個孩子喊道:「文台,小素,好好跟著先生念書啊!十塊錢一個月的工錢,還要管吃住,你們就要把爺爺坑死啦!」

  這個夜晚,道靜睡在那間陌生的糊得雪白的小房裡,眼前總晃動著兩個人影,一個是宋郁彬的老婆,這個長得正好和她丈夫相反的黃瘦女人,那兩隻大眼睛像刀子一樣閃著銳利的光,當它在道靜眼前一閃時,她的身上不禁起了一陣寒戰——她說不上是由於厭惡還是因為恐怖。另一個人影,就是那個拄著拐杖的大地主宋貴堂。他盯著道靜,好像用粗嘎的高聲在喊:「別偷我啊!我十塊錢一個月把你雇來,還得管吃住……」

  道靜躺在炕上,一個人對著窗外皎潔的月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幹麼要受這種污辱?」她自己問著自己,「這日子怎麼過呵?侍候少爺小姐,還得挨太太和老太爺輕蔑的、仿佛看小偷、妓女的那種眼光……」

  「我那侄兒留下話,要叫你這城市姑娘多受點鍛煉。」姑母這句話像靈芝草一樣立刻醫治了道靜的心病。她翻個身,給自己打著氣,「道靜,這是黨派你來的,你要聽話。魯迅說過,『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穢和血』。」這一夜,她就在不安和自我鬥爭當中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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