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〇


  「閨女,你不渴,我可渴呀。」姑母輕輕地笑著說,「今天給老財家鋤了一天小苗,我這老骨頭可是又累又渴。」水很燙,姑母端起一大粗碗水一邊吹著一邊喝著。道靜望著她,不禁又呆住了。她從來還沒有下地勞動過,不知「累」是個啥滋味。看見姑母那個疲憊勁,她的心裡開始感到慚愧不安。她——姑母,白天給財主幹了一天活,晚上還去接她,為她奔走好幾十裡,而且這麼大年紀,走在黑夜的鄉村小道上……

  不知怎的,道靜的眼睛潮濕了,望著那張慈祥的黧黑的臉,她許久說不出一句話。

  這個晚上,道靜和姑母合蓋著那床唯一的被,合枕著那個唯一的大枕頭,姑母頭一沾枕頭就呼呼睡著了;可是林道靜卻睡不著。她將要在哪裡安身?姑母把她帶到這裡來,可什麼也沒對她說。她今後怎樣生活下去?將要做些什麼事?她什麼也不知道。燈早熄了,月光也西移了,小屋裡除了姑母輕輕的鼾聲和遠遠的幾聲狗叫,什麼聲息也沒有,可是林道靜卻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她幾次想翻身,卻又怕吵醒姑母。她忍耐著、再忍耐著,就這麼失眠了一夜。

  天亮,等姑母醒來時,林道靜已經燒好了開水和洗臉水。

  她把一個小銅臉盆放在又當床鋪、又當桌子、又當椅子的炕沿上,高興地對姑母說:「您睡得真香。您還渴麼?開水已經燒好了。」

  「閨女,你真是個好閨女呀!」姑母拉起道靜的手,樂得眉開眼笑,「唉呀,我這苦老婆子也享起福來啦。」

  「姑母,咱們將來都會享福的——到了咱們那個社會。您說對麼?」

  「是呀!是呀!」姑母連連點頭,「不過眼前有人給我燒口水喝,我也就夠樂的啦。」

  姑母做飯,道靜燒火,吃了一頓棒子麵餅子、小米粥之後,姑母才告訴道靜說:「我給你找了個老財家裡去教學。你願意去麼?」

  「什麼?到老財家裡去教學?……」道靜嚇了一跳,驚奇地瞅著姑母。

  姑母眯縫著眼笑笑:「對呀,高門大院、青梁瓦舍的地方不好麼?」

  「不,姑母,我不願到這種地方去!」道靜第一次噘起嘴巴來了。

  姑母拍著道靜的手背笑著說:「閨女,你鬧擰啦。我叫你到這個地方,不是叫你去享福,是叫你去工作呀。這個老財是這一帶的大地主、大劣紳,有二十多頃地。他家有兩個孫子、孫女,要找個女先生去教書,我就托人給你介紹去啦。這是個好機會,你就去吧。」

  「我去了能做什麼工作呢?我不去侍候地主們。」

  「去吧,好閨女。」姑母像哄小孩似的,聲音充滿了慈愛,「你到他家裡去是有用處的。回頭我送你去,在半道上,會遇到一位王知禮先生,他是縣裡的督學。他再把你領到財主家去。你就說從天津來的,高中畢業生。別的,王先生會跟你說的。咱們這就走吧。」

  道靜睜大烏黑的眼睛瞅著姑母的臉。從姑母那慈祥而又堅定的聲音裡,她感到一種力量,一種非聽從不可的力量。於是二話沒說,又換上她自己的衣服就和姑母站起身來走了。

  這個老財名叫宋貴堂。他所在的村莊已經是定縣的鄰縣深澤縣邊境地方。道靜果然在走過十幾裡的半路上碰見了一位穿著綢大褂的「先生」,(姑母管他叫「先生」,道靜心裡明白,可能是同志)道靜見了「先生」,姑母就要向回走了。這時,道靜一把拉著姑母的胳膊,充滿孩子氣地說:「姑母,常看看我來!您別忘了我……」

  姑母拉著道靜的手,安詳地笑道:「這個傻閨女,難受什麼呀?要明白,我那侄兒留下話,要叫你這個城市姑娘多受點鍛煉。所以你要鼓起勇氣,好好地在鄉下鍛煉鍛煉。別怕受苦,別嫌髒,到你實在困難的時候,自會有人來幫助你。我也斷不了來看你。這會兒跟這位王先生走吧。他跟宋貴堂已經說好了。」

  「我那侄兒留下話,要叫你這個城市姑娘多受點鍛煉。」姑母的這句話那麼有力地響在道靜的心上。啊,江華留下了話。

  這麼說他那句「要經受得起考驗」的話是在這裡應驗了。聽到了這句話,道靜一度低沉下去的勇氣陡然增加了,心情也開朗起來了。她望著姑母和那位王先生,不好意思地說:「姑母,您的話我都記住了,王先生,咱們走吧。」

  他們和姑母分開,在鄉村的土道上走起來了。

  道靜不時偷眼望望王先生。

  這位王先生樣子有點兒奇怪:三十多歲,白淨面皮卻留下兩撇小鬍子。加上穿著半舊的灰綢夾袍,戴著禮帽、眼鏡,他那樣子十分像個紳士。這樣模樣的一個人,這個人要帶她去的地方又是大地主、大劣紳的家裡,道靜跟在他後面走著,心裡總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對於姑母的信賴,使她終於把心思安定了下來。

  他們默默地沿著一條曲折的河堤走下去。太陽當頭曬著,林道靜的汗水順著頭髮向下流,可是那位王先生還是悠然地走在她的前面。約莫又走出二十多裡路了,大概快到這個老財的村莊了,這位王先生才和道靜靠近走著說起話來。

  「你得改個名字,叫張秀蘭吧。」王先生說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的。

  道靜點了點頭,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笑著說:「叫張秀蘭?」

  「對了。」王先生說,「你在定縣學校的事可一點不能露,露了一點就麻煩了。你就說剛從天津來,是我表妹李珍的同學。」

  道靜點頭,用心記住李珍的名字。然後,扭過頭去十分嚴肅地問道:「王先生,人家不會問我為什麼跑到鄉下來麼?」

  「是呀,」王先生笑著點頭,「對,那麼你怎麼回答?」

  「畢了業,在天津找不到職業,就到鄉下姑母家來了。您說,這麼說行麼?」

  王先生說:「那就這樣說吧。不過我要囑咐你,那老財宋貴堂,壞在外面,還好鬥;就是他那中國大學畢業的兒子宋郁彬,看起來,你還不是他的對手,可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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