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五五


  屋裡這幾個青年全面面相覷起來了。他們同情這不幸的鄰居,但是誰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

  「謝謝你們,」道靜低聲說著,「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遭遇……」

  「是的!……」不知哪個人輕輕慨歎了一聲,接著幾個學生全歎著氣走了出去。只有那個女學生還留在屋裡,她熱情地拉著道靜的手說:「要不要我去給你找王曉燕來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跟她很好。你不知道,我叫李槐英,跟王曉燕是同學。」

  「我自己去吧。」

  「不要緊,還是我去好,恐怕外面還有人。那一會兒咱們大門口外有好幾個人站著呢。」李槐英擺著手對道靜輕輕一笑,像燕子似的飛走了。

  道靜午飯也沒吃,晚飯也沒吃。天黑了,燈也沒開,一直倒在床上像熱鍋上的螞蟻,腦子裡充滿了可怕的幻象。她覺得這會兒問題嚴重了,不像她在拘留所裡那一夜所想的簡單了。那時,她簡單地只想到死,一死不是什麼都完了麼?但是現在——現在複雜得多了。她不再願意死,她恨那只狗,那條毒蛇,她想扼死他,她要鬥爭。但是,但是她又是多麼軟弱無力呀!一個人,孤身一人,沒有同志,沒有親人。盧嘉川、許寧被捕了;戴愉來去飄忽,無處尋蹤,她將怎樣是好呢?

  門開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接著傳來李槐英柔和的低聲:「怎麼不開燈?你等急啦?」

  道靜開了燈,握住李槐英冰涼的小手。

  「找到王曉燕啦,」李槐英小聲說,「她乾著急也沒辦法。後來我和她一同去找了從前我們學生會的一個幹事徐輝,這才有了主意。徐輝說明天下午到我屋裡來找你。你看,這是曉燕給你的信。」

  「徐輝?我認識!……」道靜聽說徐輝要來找她,高興極了。她謝了李槐英,想詳細打聽徐輝的情況,可是李槐英卻說:「我回去啦。外面總像有偵探。徐輝告訴咱倆,說話要留神,也別常在一起。最好你哪兒也別去——曉燕的家也別去了。」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正是學生們下課之後公寓裡人們出出進進的時候,李槐英屋裡來了一個打扮得挺漂亮的瘦小而活潑的女學生。道靜隔著門縫望見了,這正是紀念「三一八」時打閻庚的徐輝。她急忙走進李槐英的屋子裡。徐輝跳起來握住道靜的雙手,笑著說:「林道靜,好久不見啦,想不到在這兒碰見你……」

  這時李槐英把屋門一關,跳到大門外買糖果去了。

  道靜拉住徐輝的手,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

  徐輝看著她笑笑,說:「林道靜,你拿傳單叫王曉燕幫你散發過對不對?」

  道靜的眼睛亮了。愁鬱的臉上煥發出紅暈來。她輕輕地點著頭:「是我——你幫忙散發了麼?」

  「不!先別說這些。請你說說你這次被捕的經過吧。」徐輝的眼睛忽然變得像錐子一樣銳利而明亮。

  接著道靜就把被捕經過和碰見胡夢安的情況向徐輝說了一遍。徐輝側著頭全神貫注地聽著。時而搖頭笑笑,時而拍拍道靜的肩膀皺皺眉頭。聽道靜說完了,她就好像熟朋友一樣地批評起道靜來:「林道靜,不要嫌我說你,你的鬥爭勇氣還不錯,性格也直爽可愛,可就是策略太差了。對於劊子手,你幹嗎那麼誠實?簡直可以說是傻。你不該承認傳單是你散發的。還問你,你究竟是什麼原因才被捕的?你自己鬧清楚了嗎?」

  道靜緊緊拉住徐輝的手,望著她的好像兩盞小燈一樣精明的眼睛,紅著臉說:」徐大姐,我真是傻——傻極啦。被捕的原因嗎?我真也鬧不清。糊糊塗塗的。現在你說我該怎麼辦好呢?」

  「嗯……」徐輝沉思起來了。「你自己打算怎麼辦呢?」

  「想逃脫。但是不知道怎麼逃。」

  徐輝笑了。

  「對啦,該這麼辦!要堅決這樣做。我們一定幫助你。」說到這兒,李槐英抱著一包花生、瓜子和沙果回來了,一進門,她悄悄地對道靜說:「小林,外面有人找你。」

  「誰?」道靜嚇了一跳。

  「不認識。」李槐英搖搖頭。

  道靜趕快站起身,用焦灼的眼睛看著徐輝,好像問她:「怎麼辦?」可是徐輝不慌不忙地伏在她耳邊說了幾句,道靜笑了。

  第二十八章

  道靜聽說有人找她,趕快走到院裡去。只見自己屋門口站著一個面孔白白的西裝青年,可是並不認識。這個人一見道靜,就向她走來,望望她,並且一下拉住她的手喊道:「姐姐,你不認識我了嗎?」

  「弟弟,小弟!」道靜看出是弟弟小風時,高興得喊了出來。三年不見,弟弟已經長成了高大的小夥子。她拉著他的手走進屋裡,忘掉了一切苦惱笑著問他,「小弟,坐下。這幾年你和家裡的情況都怎麼樣?」

  林道風並不坐下,站在屋子當中東張西望地端詳起來。他在端詳屋子的裝飾,端詳姐姐的打扮。漸漸,他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姐姐,聽說你結婚啦!怎麼,怎麼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

  「嗯,一個人住在這地方。小弟,坐下呀。」

  道風掏出手絹拂去椅子上的塵土,才坐下來問:「那麼,姐夫呢?」他把眼球一轉笑著看著姐姐,「他是做什麼的?很有錢嗎?」

  「提這些幹嗎!」道靜有些不耐煩了,「跟他早離開了。我問你,家裡人現在都在什麼地方?你從哪兒來的?」道靜雖然恨這個家庭,從離開它之後,再也沒有理過它,可是在這一霎間,還是流露了對它的懷戀和關切。

  「媽媽病死了。」道風若無其事地說,「去年死的。這兩年我一直跟著爸爸……嘿,你不知道,他又做了官啦。我們住在南京——不對,他在南京,我在上海。他還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是上海震旦大學的學生啦。」

  「那麼,你現在到北平幹嗎來了?父親呢?」

  「父親嗎?」林道風掏出精美的手絹一邊挖著鼻孔一邊說,「他老人家缺錢花,想起口外的地雖然都賣掉了,可是賣的價錢太便宜了,就叫我幫他再去向佃戶找找地價。他先到熱河去了;現在,我留在北平去運動熱河省政府秘書長的姨太太。不然,不用武力壓迫那些窮佃戶,錢可不大好弄。」

  這時她才看出道風穿著筆挺的西裝,梳著油光的頭髮,眼睛雖然很大,卻流露著浮誇和輕率。「哦,他原來變成這樣了……」她皺起眉頭來了。

  「小弟,你可別幫父親做這些缺德事!」她忍不住地勸起弟弟來,「那些佃戶沒吃沒穿夠多麼苦。那些地不是已經賣掉了嗎,賣過的怎麼還能再賣錢?扒了人家的皮不算,還要抽骨吸髓!」說得激動了,她忘情地高談起來,「小弟,我現在才明白,父母——加上你我全是罪人。咱倆都是喝佃戶的血長大的。父親就等走母親的死路了,可是咱們還年輕,還可以跳出來……」

  道風聽著這奇怪的議論,吐吐舌頭,打斷了她的話:「姐姐,你不知道我已經有了愛人啦,她叫高玲玲,嘿,可漂亮呢。校花,又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我們訂婚了,父親說:只要我們能到口外弄回一筆錢,他就拿這錢給我結婚。『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一個人也沒法子叫那些窮佃戶全闊起來;還是叫他們一人拿出一點錢來幫幫我吧。」

  聽到這種極端自私的話,道靜好像受了侮辱似的火起來了:「小弟,我真想不到你變的這麼庸俗、醜惡!你說的什麼話呀?完全是地主、資本家的言論!知道嗎,這個階級是沒有出路的!它註定必然要滅亡的!……」她激動得忘了自己處在怎樣險惡的境地,竟向弟弟滔滔地講起階級鬥爭,講起人類社會的發展前途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