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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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風挖著鼻孔,越聽越厭煩。聽到後來可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來抓住自己的呢帽,嘻嘻地笑道:「姐姐,別囉嗦啦!你一定是個共產黨吧?哦,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用手輕浮地向道靜的脖子上一抹,放低了聲音,「啊,可留神你的腦袋呀!」 道風走了半晌,道靜還站在地上。「傻透了,我都說了些什麼話呀?」她愣愣地想,「以為是弟弟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談嗎?『對那般人,你幹嗎那麼誠實?』」她突然想起徐輝的話,好像重重的挨了一鞭子。漸漸,她從亢奮中冷靜下來了,想起徐輝在她耳邊所說的話:「明天傍晚在家等著,會有人把你帶走。千萬機密!任何人也不要叫知道。」她笑了。她摸著自己發熱的臉輕輕地嘟囔著:「比起她來我真是一個大傻蛋!」孤獨的感覺消失了。她被隨處都能遇到的人類最珍貴的同情與正義的支援鼓舞著。她想: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動、你掙扎,你肯咬緊牙關,那麼,總不會把你沉沒。她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幻想著即將到來的新的生活。忽然徐輝的話又銳利地刺到她的心裡:「你究竟是什麼原因才被捕的?」 「究竟是什麼原因呢?……」她撂下手裡的幾本《世界知識》,坐在床邊沉思起來。她想,除了餘永澤和王曉燕知道一點她的情況,而最近最清楚她的情況的只有戴愉一個人了。餘永澤還不致告密她;而純潔正直的王曉燕更不會;可是戴愉又怎麼可能呢?他是革命同志呀?她茫然了,想不出個究竟來。 「你幹嗎那麼誠實?簡直可以說是傻!」她又想起了徐輝的話,自己嘲弄著自己。「叛徒——難道革命陣營中就沒有一個叛徒嗎?」盧嘉川在最後一次見面時就告訴過她,因為出了叛徒,許多同志才被捕的,這樣一想,她覺得戴愉有許多行跡可疑。可是,才一這樣想,她又立刻責備起自己來:「不,不,絕不可能!」她又推翻了對戴愉的懷疑,覺得這是無稽的想法。 黑夜,她燈也沒開,一直躺在床上七上八下地想著,不知應當如何去認識這些問題。這時,她的心頭忽然擁塞了許多言語,她要把這些言語告訴什麼人。她渴望、她窒悶。盧嘉川——她最敬愛的人如果這時在這裡,那,一切該是多麼不同啊!一想到他,她就霍地跳下床來扭開了電燈。她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她要寫。 「盧兄:」她坐在桌前寫了這兩個字又把它抹去,接著再寫下去就不提名道姓了。 我最親愛的導師和朋友:在北平,在一九三三年的十月十九日我寫這封信給你。可是,此時我不知你在何處,在什麼監獄,甚至遭受了什麼樣的命運,我全不知道。然而,朋友,我不能不寫呵,我要告訴你,有許多話要告訴你。首先告訴你最重要的一點,你聽了是會高興的,這就是:我已經從過去的彷徨、猶豫,堅決地和你走到一條道路上了。我已經戰勝我身上那種可怕的小資產階級的毒素——留戀舊的情感、無原則無立場的憐憫,而投身到新的生活中了。具體地說,我已經離開餘永澤了。 想起過去一年多的日子,朋友,我是多麼沉痛、悔恨、羞愧難當呵!我去找李大嫂的那個夜晚,回來之後,你已經走了,接著你就被捕了。在你遭遇危險的時候,我沒有能夠及時幫助你,這是我終生難贖的罪惡,是我永不能饒恕自己的過失。但是,我沒有被這種悔恨的心情壓倒和吞沒,所以,我不請求你的寬恕,我只想告訴你:你被捕了,但是,我又起來了。而且,我相信會有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青年也站了起來。雖然,我很幼稚,絕不能和你相比。 寫到這裡,她思索了好久。窗外西風卷著落葉敲打著窗紙。深秋了,她穿得不多,從窗隙透進來的冷風,使她感到了微微的寒意。但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在她的心裡洶湧著,使她忘掉了冷,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險境,一瀉而下地寫下去: 最敬愛的朋友,我還要告訴你:我也經受了一點考驗。最近的遭遇,幾乎叫反動派把我毀滅了。然而,正當我危急萬分、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黨——咱們偉大的母親向我伸出了援助的手。朋友,我雖然焦急、苦惱然而,我又是多麼幸福和高興呵!是你——是黨在迷途中指給我前進的方向;而當我在行進途中發生了危險,碰到了暗礁的時候,想不到黨又來,援救我了……現在,我還沒有脫離險境,可是,我有信心會離開。一想到我的生活也像你們一樣,充滿了傳奇、神話一樣的故事,我是多麼快活呵! 最後,我最敬愛的朋友,我還要向你說兩句心裡的話,從來不好意思出口的話……不要笑我,如果你能夠見到這封信,那麼,同時你會見到一顆真誠的心……不要笑呵,朋友!她不會忘掉你的,永遠不會。不管天涯海角,不管生與死,不管今後情況如何險惡、如何變化,你,都將永遠生活在我的心裡。什麼時候能夠和你再見呢?我們還能夠再見嗎?……可是,我期待著。我要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如果真能有這一天,出現在我的生命的進程中,那,我該是多麼幸福呵!……朋友,但願我們能夠再見吧!保重,你堅強的鬥志永遠是我學習的榜樣。 信寫好了,道靜讀了又讀。此刻,她捧著的信,仿佛不是她寫給盧嘉川的,而是盧嘉川衝破萬重困難寄到她手裡的信。她貪婪地讀著自己所寫的信,沉醉在一種異常激越的情緒中,忘掉了包圍著她的陰雲和苦惱。 「怎麼交給他呢?」在天將破曉的黎明中,她捏著信微微地笑了。確實,這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 第二十九章 王曉燕走進父親的屋裡,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好像有多大心事。母親急了,忙著問女兒:「燕,你怎麼啦?又是為功課著急啦?」 「不!」曉燕搖搖頭,皺著眉,比平日更大人氣。 「哎,怎麼啦?跟我們說說呀。」 曉燕把頭放在桌上還是不言語。 王教授走過去,扳起女兒的腦袋,慈愛地點著頭:「曉燕什麼事都不瞞著爸爸——好孩子,有什麼難事對爸爸說吧!」 「爸爸,你們一定要幫助我!」曉燕看看父親,又瞅瞅母親,滿臉帶著憂鬱。 「說吧,孩子,什麼事叫你這麼為難?」 「林道靜叫國民黨壞蛋逼的非常急,她一個親人也沒有,我為她難過。爸爸,咱們一定要救她……」曉燕說著掉下淚來。 教授和夫人同時驚疑地望著女兒,使勁分辨自己的耳朵裡都聽到些什麼話。 「爸爸,我已經答應她了,我們一定要幫助她。你看她遇到的事是多麼叫人氣憤呀!」於是她把道靜的遭遇從頭向父母說了一遍。聽完了,王鴻賓教授把眼鏡摘下向空中一甩,拳頭擊在桌上喊道:「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說到這裡,好像覺得自己太衝動了,他把話閘住,想了想,這才平靜地說,「好吧,曉燕,別著急!叫林道靜也別著急,我們來想個好辦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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