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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二十七章

  早晨,道靜帶著一夜不眠的倦怠,剛剛起來洗過了臉,胡夢安又走了進來。他穿著漂亮的咖啡色西裝,一隻手提著大皮包,一隻手拿著一束鮮豔的玫瑰花。

  「早安!林小姐,您起來啦?」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把鮮花插在一隻玻璃瓶子裡,就站在門邊點著香煙斜瞅著她。

  道靜看著那束鮮花,漲得滿臉通紅。她恨不得一下子把這醜東西扔出門外去。可是她克制著自己。她把手彎到背後,緊緊地捏成了拳頭。

  對峙著,有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

  「昨天,我看你心緒不大好,」胡夢安好像站累了,自己搬了把椅子又做成了「沙發」。他斜躺在「沙發」上,瞅著道靜慢條斯理地說,「所以沒有談完話我就走了。今天你該冷靜下來了,我們好好地談一談,談一談。」他又燃著了一支香煙,仰著頭翻著眼皮沉思了一會,然後扭過頭來,盯著仍然站在地上屹然不動的道靜笑道,「林道靜呵,我和你家裡是老世交嘍,實在,我是非常關心你的。姑且不論我倆之間的事情——戀愛自由嘛,我絕不能強迫你。不過我需要聲明一下:我是非常、非常愛慕你的喲,這兩年多我沒有一天不想著你。這些,你也許不愛聽,那就先不說這些。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慢慢會感到我的忠誠,我的癡情的。現在,還是先說說迫在眉睫的緊急的事情。昨晚,蔣孝先又打了電話來催問我關於你的情形,他很注意,抓的很緊,所以我只好一早就來關照你。」

  他猛吸了兩口就用力扔掉了還剩多半截的煙捲,又閉上眼睛默然思索了一會,然後睜開眼睛笑道,「林道靜,情況實在緊急得很呵!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是一片好心。你還是個孩子,很年輕,不懂得社會的複雜黑暗。共產黨打著救國救民救世界的招牌迷惑了多少年輕的人,也坑害了多少年輕的人啊!世界能憑一點點盲目的熱情救得了嗎?中國這腐爛透頂的社會,能憑像你這樣一些熱情的孩子救得了嗎?林小姐呵,我勸你醒一醒,放明白一些,趕快從迷途中轉回頭來……」

  「胡說!沒有人聽你這個!」道靜再也忍不住了,她覺得耳朵裡嗡嗡地響著一些刺耳的聲音,心頭感到難忍的絞痛。她喊著,但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麼。

  胡夢安仰在椅子上若無其事地微笑著:「林道靜呵,不要逞英雄嘍!那有什麼好玩的呢,許多的娃娃子剛被捕的時候都要耍耍這套堅不屈服的玩藝,似乎是時髦,其實呢,是傻瓜,大傻瓜!」他無限惋惜地搖著頭,蹺著的腳也輕輕地甩動著,似乎也在表示他的惋惜之情。沉了沉,他看道靜沒有動靜,又進一步開言了,「蔣孝先這小子手狠得很,昨晚上又槍斃了十五個共產黨,都是蠻好的青年嘛,正像一朵花一樣的年紀,其中還有三個女的。林道靜啊,你想一想,這值得嗎?為什麼要拿自己寶貴的生命去做無謂的犧牲?這個世界難道為你幾個人一死就當真變成了天下大同?」

  「卑賤的靈魂永遠不能理解什麼叫崇高的事業!胡先生,有事請你直說吧。如果蔣孝先叫你來逮捕我,那,我就跟你走!」道靜的眼睛一直看著窗戶和門外,這時,她比較冷靜地說話了。

  「哈哈,林小姐不要開玩笑了,我哪有一點這個意思。如果是我處理的問題,那什麼都好說,可惜你落到蔣孝先的手裡,是我硬作擔保才保了你出來。不過,我要想辦法,一定想辦法救你。」說到這裡,他站起身來拿起桌子上的皮包,從裡面抽出一卷鈔票捏在手裡,然後慢慢踱到道靜跟前,伸出拿錢的手連連點著頭,「留下這點錢,做幾件漂亮衣服。林小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見過多少漂亮女人可都不如你……啊,不要見笑,一點點小意思嘛。」

  道靜的臉色煞白,像座石像一動不動地呆立著。

  「接著啊,我要你的玉手親自接著……」胡夢安乜斜著眼睛,拿起了道靜的手。

  啪的一聲,那卷鈔票打到了胡夢安得意的瘦臉上。鈔票飛了一地,胡夢安一霎間驚呆住了。

  道靜甩手拋出了鈔票;同時那束美麗的玫瑰也飛到了院子裡。接著她猛地躥到院子裡去。可是當她剛剛要跑出大門口,一個立在門外的彪形大漢攔住了她:「不許出去!」

  另一個帶槍的便衣特務把在大門口,她是跑不出去了。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頹然靠在二門的影壁上。喘息一下,又退了幾步站在院裡一棵丁香樹下。她茫然地向各個住屋的門口望著,她多麼渴望這時能有個地方藏起來呀,但是各個屋門都緊閉著——人們顯然知道院子裡出了事,都關上屋門沒有聲息。

  知道沒有逃脫的可能,她反而鎮靜了,於是站在院裡,靜靜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事。

  「站住!不許動!」胡夢安拾起了鈔票,跳到院子裡來。剛才那種溫文爾雅的姿態不見了,他舉著勃朗寧手槍像個攔路的強盜向道靜瞄準著,同時兩隻眼睛閃著可怕的兇焰,嘴裡發出尖銳的像豺狼一樣嗥叫的聲音,「好啊——好啊——好啊!……」他用打顫的聲音連聲喊著。沉了沉,又狠狠地咬著牙齒、晃著手槍說,「你這臭女人!你知道你是共產黨的重要罪犯嗎?你這個臭女人!挽救你,我好心挽救你……你,你死不覺悟,你——死不要臉!」

  道靜依舊站在丁香樹下。朝霞映照著她蒼白的沒有表情的臉。她既不驚慌,也不憤怒。她什麼也沒想,也沒感覺。如果劊子手這時開了槍,她也就會像這樣倒了下去。但是並沒有。胡夢安的勃朗寧只沖著她比了兩比,看著她那倔強而麻木的神情,他氣得連聲冷笑道:「好大的膽子!打人!膽敢打人!……今天,看你是個年輕的女人先饒過你。限你三天——三天之後如果還沒有悔悟表示……」他向道靜斜了一眼,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小姐,那就怪不得我胡某了!」說完,一陣大皮鞋響,他挾著皮包走了。

  看著那條纏人的毒蛇走了,過了一會兒,道靜才怔怔地走回屋裡來,頹然坐在一把椅子上。這時,她突然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和軟弱,屋子雖然小,但卻變得這樣空曠、這樣冷清。看看淩亂的屋子,看看胡夢安吸剩的滿地香煙頭,她忍不住伏在桌上哭了。

  「不要難過啦,那是個什麼東西這樣欺負人?」突然一隻溫暖的小手在她身上輕輕撫摩著。道靜驚異地抬起頭來,只見在她的屋子裡站著四五個人——有男有女,全是同院的房客,多半都是北大的學生。撫摸她的是個美麗、苗條的女學生,但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其他的人看著她,也都露著關切的神情。

  「那是個什麼人呀?他為什麼?……」還是那個女學生焦急地問著;其他四個男學生也用同樣熱切的探詢的眼光看著她。

  一霎間道靜覺得欣慰而膽壯了。她站起來讓他們坐,擦乾眼淚把這兩天的經過告給了同院的鄰居。那女學生聽了,首先激忿地喊了起來:「狗東西!這樣卑鄙無恥!」

  一個三十來歲、穿著長袍戴著眼鏡的男學生,搖著頭鼓著嘴憤憤不平地說:「豈有此理!拿槍威脅人,你可以到法院去告他!」

  「得啦,你鄧老兄成天和古人打交道,哪裡知道現在的事。」另一個青年學生對剛才講話的微微一笑,「別說到法院告他,就是到國民政府那裡,他們還不是一鼻孔出氣。現在的社會真是黑暗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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