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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二十二章

  從聖經會跑出來,剛要走出一條狹窄的小胡同,戴愉就被預先埋伏在這裡的特務捕走了。

  他坐著掛著窗簾的小汽車來到了一個森嚴的大院子裡,接著走過兩層院子,他又被帶進一間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漂亮的房間裡。一個便衣西裝的年輕特務讓他坐在沙發上就走了出去。於是這間屋子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雖然心情慌亂不甯,但是戴愉卻不能不向這屋子的各個角落觀察起來。

  多麼奇怪,這哪裡像什麼監獄、牢房、審訊室……這明明是一間富有人家的書房兼客房。明亮的大玻璃窗掛著絲質的湖色窗簾;琳琅滿目的圖書,整齊地排列在一排排的玻璃書櫃裡;屋子當中有一張小圓桌,桌子上面有一個古瓷花瓶——花瓶裡還插著鮮豔的步步高花,花瓶周圍則擺著好幾瓶好酒——茅臺、大麯、白蘭地,等等。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絲絨沙發,雪白牆壁上掛著的各色字畫,也都那麼耀眼地閃現在他眼前。這一切,不僅使他驚奇,而且使他陷入到一種迷離的境界中——這是怎麼回事?剛才,他還在喧囂的人群中呼喊、搏鬥,他還在聖經會的講壇上散發傳單;怎麼一轉眼間他卻來到了這麼一個安靜、舒適的所在?這跟他剛才在汽車裡所預期的腐臭的濕地、血腥的酷刑多麼不同呀!這是兩種天地、兩個世界。但他確實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他又生疏、又熟悉的世界。

  許久許久他沒有看見這個世界了,但是,他確實有過這樣的世界。那是在他十八歲參加革命鬥爭以前,他也曾有過這樣安靜、舒適的房間,有過自己琳琅滿目的玻璃書櫃,有過喜歡喝的茅臺酒——地主兼官僚的父親曾給過他一個舒適的享樂世界。可是當他接受了共產黨員的同學灌輸給他的革命真理之後,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從此走入了勞碌奔波、艱苦而又危險的另一個世界。幾年過去了,他似乎忘掉了那些玻璃書櫃和茅臺酒,忘掉了自己也曾親手掛起來的美麗的窗紗和壁畫。可是,今天——不,就在他被捕後不到一點鐘的此刻,當他又看見了這許多熟悉的景物時,過去的、久已忘掉的一切忽然又在他心上復活了,忽然又閃現在他的眼前了。啊,夢!難道他是在做夢嗎?……

  正當他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悄悄地東瞧西看、並且思潮起伏的時候,旁邊的一扇油光閃亮的屋門開了,一個穿西裝的瘦瘦的中年男子跟在一個打扮得十分妖嬈的女人身後走了進來。他驚慌得還沒想好如何對付他們的時候,那個女人和男人卻像看見熟朋友一般快步走到他身邊,向他伸出了手:「戴愉先生,你好?」那個瘦男人搶先要和戴愉握手,戴愉十分驚異地望望這個男人,他沒有伸出手來,卻把臉轉向了那個也站在他身邊的女人——這女人含著微笑也把手伸給了他。但是他痛苦地轉過頭去,並且把頭深深地彎了下去。

  在敵人的威脅利誘下,他開始動搖了。過去的溫暖的世界和眼前這個舒適的世界不知怎的卻像兩極的磁石一般自然地互相吸引在一起,有力地衝破了他薄弱的抵抗力。僅僅經過了半個多小時,戴愉終於和那兩個人一起坐在小圓桌旁喝起了他最喜愛的茅臺酒。接著他立刻就被釋放出來。當他正要離開這間漂亮、舒適的房間時,那個男子向他含著微笑讚賞似的說:「戴先生,你很聰明。鵬程萬里,好自為之吧!……你還不知道吧?我叫胡夢安,北平市黨部委員。以後,我們多聯繫。」

  那個女人呢,也對他妖媚地一笑,軟軟地說:「戴先生,我叫王鳳娟,咱們以後也斷不了碰頭的。」

  於是,他走出了國民黨市黨部的大門,乘著組織上誰也不知道他被捕的情況,又混到了黨內。當然,接著,他知道的組織就紛紛遭到了破壞。而盧嘉川的被捕,也和這個叛徒有著密切的關係。

  原來盧嘉川走出餘永澤的住所後,接著就在他的寓所——臨時寄居的一個朋友的公寓門外被捕了。他已經估計到這種情況的可能到來,所以做了一切充分的準備。他沒有任何材料落到敵人手中,甚至在他寄居的朋友的房間裡,也沒有搜出一點點有關革命的材料。敵人把他押到憲兵三團司令部,當然,任何口供也不會有。就這樣盧嘉川開始了一個共產黨員在監獄和法庭上的鬥爭生活。

  開始敵人也想用對待戴愉的方法來對待盧嘉川,爭取他叛變投降。但是他們枉費了心機;而且盧嘉川反而利用敵人爭取他的空隙,建立了獄中支部,領導同志們進行鬥爭。當敵人發現他是無法爭取的時候,殘無人性的酷刑降到了他的身上。

  半夜裡,盧嘉川從小囚房的地上醒轉來了。他醒來後的第一個意念是「渴」。他乾裂的嘴唇,凝聚著黑色的血,好像燃燒似的發燥,嗓子裡又鹹又苦。

  「水……水呵……」他輕輕呻吟了一聲,想翻轉身,但是好像有千萬根針刺在背上,全身猛烈地刺痛著,他咬了咬牙不動彈了。

  「水……水……」他朦朧的不甚清醒的神志又告訴他渴,渴得真難過……由於渴的刺激,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於是他睜開眼睛,向昏沉的漆黑的牢房裡茫然地望著。高高的鐵窗上透進了青天上的幾顆星星,遠遠的似乎有崗兵的皮靴在橐橐走動。身邊呢,幾隻餓壞了的老鼠在地上跳來跳去——好像在試探著要吃他身上流出的凝固了的血……漸漸,他完全清醒了。一個意念突然佔據了他的心頭——使他忘掉了難忍的渴,也忘掉了燃燒著全身的劇烈的痛楚。

  「告訴同志們——告訴同志們……」他仰臥在潮濕的地上,渾身痛得連動也不敢動地直直地躺著。「一定要告訴他們——一定要告訴他們!……」

  他已經被押在北平憲兵司令部的監獄裡兩個多月。殘酷的刑罰並不曾動搖他的意志,他頑強地鬥爭著。雖然他被打得死去活來,但是,為了爭取公開審訊,為了爭取改善政治犯的生活,他仍然領導了監獄的絕食鬥爭。這是絕食之後的第三天,他們正準備把政治犯在這裡所遭受的非刑拷打和非人待遇寫成一篇消息,通過一個在獄中的「關係」傳到社會輿論界的時候,盧嘉川突然被提出來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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