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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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雙腿被老虎凳軋斷了;十個手指被鐵扡刺得鮮血湧流;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已經不成人形了。但是任何敵人渴望得到的消息和秘密,沒有從他嘴裡透出一個字。他懷念著,時時懷念著教育了他、培養了他的李大釗同志。他準備著,準備為他所景仰的事業流盡最後的一滴血……但是狡猾的敵人並沒有即刻槍斃他,在他被打得昏昏迷迷的時候,有一陣,他仿佛聽到了兩個劊子手的對話:「這小子完啦,還費這個勁幹嗎?賞給他一顆黑棗多乾脆!」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司令可瞧得起這小子,八成,還要解到南京去請賞……」 …… 當盧嘉川從昏厥中蘇醒過來,當他的生命又一次地戰勝了死亡,當他躺在漆黑潮冷的地上能夠清楚地思想的時候,「告訴同志們」的意念,強烈地、超越了一切痛苦地佔據著他的心頭。 他勉強睜開浮腫的眼皮,向黑暗的四周審視著——這不是他原來所住的囚房。原來他住的是一排囚房的靠一頭的小單間,小鐵門上面有一個豆腐塊樣的小窗洞,經過這個窗洞,他可以望見對面的一堵灰色的牆壁和一片鐵絲網。但是從現在的窗洞望出去,他看見了青天和星星。顯然,敵人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壞他們的組織、破壞政治犯們堅持下來的絕食鬥爭,要把他或者還有其他的同志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轉移到一個新的機密的地方使他無法再與同志們取得聯繫……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一陣:「對,是這樣的!」他判斷自己不久之後不是被拉出去槍斃,就是被轉移走。不管結果怎樣,他必須趁著還有一口氣的現在,告訴同志們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 於是他開始同自己完全不聽從指揮的軀體展開了頑強的鬥爭。 他的雙腿已經軋斷了,只有一層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連接著折斷的骨頭,要想移動一下這樣的腿那是不能想像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漸漸麻木了;十個被鮮血泡起的手指頭腫得變成了大熊掌;何況還有一副沉重的手銬緊緊地銬在它上面。但是,他卻又必須要挪動自己。他思考的結果,只有去接近牆壁,試著去尋找他需要尋找的人。 他似乎想要恢復一下精力,閉起眼睛歇了歇,然後開始試著翻轉身來,但是沒有用處,整個機體好像一塊石頭,他咬著牙拚著所有的力氣,想使身體動一動,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於震動了傷處,一陣劇痛襲來,他又陷到昏迷的狀態中了。 夜,當窗外的一角青天、幾顆星星又出現在他的眼前的時候,他內心的痛苦超過了肉體上所有的疼痛。 「……天快亮了吧?……一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白天呢?」於是他回想起了整個夜晚的事情:大概十點鐘的時候,囚犯們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審訊。在一間昏暗的不大的房間裡,一個白胖子帶著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長蛇一樣的寫字臺後對他說:「馮森,能幹的小夥子呵!可惜——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時候……趁早,把你們現在新成立的組織名單交出來吧!」 「不說嗎?成了這個樣子還不說嗎?……在監獄裡組織支部、領導絕食、爭取權利……你是主要領導者,還能再隱瞞下去嗎?……好,我看你是成心要葬送你所有『同志』的性命!告訴你,我們已經完全知道你們的名單和計畫了,等不到你們告訴給外邊一個人,我們就要把你們統統槍斃!」 任這個詭計多端的胖子軟磨硬嚇,盧嘉川卻沉穩地胸有成竹地不聲不響。他知道敵人如果真正得到了他們的名單,便不會再同他這麼費勁了,正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他說「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樣,他知道他們的活動和鬥爭計畫是被人告密了;有些同志也就會被猜疑而送命。為了挽救這些同志的性命,為了鬥爭繼續下去,他必須在敵人這個突然襲擊、任何同志都不知道這個陰謀的緊急情況下,迅速地告訴同志們揭破敵人的陰謀,使鬥爭堅持到勝利。 他再一次地試圖挪動僵硬了的軀體。他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到兩條胳膊上,他咬緊牙關把兩條胳膊肘並撐在地上,在心裡喊了一聲:「動!」儘管痛得血和汗一齊湧流出來,但是身體卻仍像千斤巨石,動也不動。 他喘息著,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盡他生命中最後的一點熱力,他覺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援的狀態了。喘喘氣,舔舔浮腫乾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卻一滴也沒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濕的土地裡,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裡,但是手指頭還沒動就已經痛入骨髓…… 不遠處傳來了幾聲橐橐的皮靴響和低低的人語聲,按兩三個月來的習慣,他知道已經是清晨三點鐘了,這是值班的衛兵們在換黑夜的最後一班崗。再有一兩個鐘頭天就大亮了,那時候,到那時候——不,每一分鐘他都可能被突然從地上拖走。個人的生命,個人的一切算得了什麼,可是,黨的事業,集體的事業,還在燃燒著的鬥爭火焰卻不能叫它停熄下去。 他開始責備自己對於傷痛的軟弱和畏縮,只要有一口氣,只要血管裡還有一滴血在流動,那麼,他便不應當放棄鬥爭——不論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叛逆」的身體。於是他猛地像一條大蟲似的蠕動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團大火當中一滾——他的身體翻轉過來了,可是人又昏迷過去了。 醒過來時,他的嘴唇緊挨著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閉著眼睛,忍住心臟的狂跳和燃燒似的劇痛,用兩隻肘子挨著地,於是一下一下蠕動起來…… 爬到了一面牆壁下,他昏迷過兩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著頑強的永不會枯竭的力量,當他剛剛清醒一些,便急急地用著木棍一樣粗笨不靈的手指在牆壁上敲擊起來。 「嗒塔,嗒嗒嗒嗒,嗒、嗒、嗒。」 等了一會,沒有回音。靜寂的深夜中只有老鼠在地上跳躍的微聲回答著他沉重不安的問訊。 天色就快放明瞭,窗外青天上的星星稀少了,將會發生的事越來越近了,但是他在這監獄裡的最後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生命只有一次……」他歪扭的紅一塊紫一塊的臉上浮過一個嘲弄自己的微笑,「難道就這樣完了嗎?難道靜等著被劊子手拉出去槍斃嗎?眼看同志們被敵人暗算嗎?不能!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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