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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餘永澤像座泥胎愣在地上。啊!在這樣清明芬芳的夏夜,她竟和別個男子親密地約會著、來往著。為了他,竟不要自己的丈夫回自己的家……於是他斜過眼睛睨著道靜,半天才小聲地從牙齒縫裡喊道:「原來你的男朋友在等你!可是,我的家我要回去!」說完,他猛一轉身沖進屋子裡,屋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

  道靜陷入悲憤、失望、憎惡混合在一起的極度痛苦中。有幾秒鐘她立在昏暗的走廊上動彈不得。她非常想跳進屋子裡去和餘永澤講講道理,可是,當盧嘉川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閃時,她立即冷靜下來了。她咬著牙把短短的黑頭發用力向後一甩,臉上又換成了來時的堅決神色。「走!快走!不跟這樣的人再講什麼了。」

  這一天——盧嘉川跑到林道靜這裡以前的兩小時,他和戴愉一起去參加了在東城一個最大的聖經會的傳道會。當牧師正在聖壇上喃喃祈禱上帝的時候,他們——戴愉和另外幾個同志把聖經會的大門一關,盧嘉川就按著事先佈置好的做法,跳上去把牧師向旁邊一推,自己就站在聖壇上做起共產主義、紅軍的勝利和抗日救國的講演來;同時許多同志也撒起雪片似的傳單。

  牧師慌了,群眾大亂,許多教徒想跑也跑不出去。當然,講演還沒完,軍警已經把聖經會包圍。機警的盧嘉川在慌亂的人群中,把禮帽一摘,把事先準備好的牧師衣服往身上一披就雜在人群中跑了出來。但是其他同志怎麼樣,是否已經逃出來,他卻無從知道。因此,他才叫林道靜去送信通知組織這件事。

  但是,這次,他暴露得太厲害了,狡猾的特務已經看准了他,有幾個傢伙輪流地跟蹤著他。幸而,他又機警地甩開了這些尾巴,跑到林道靜這兒來。因為他估計道靜和餘永澤住在一起顏色不紅,容易掩護。當然,他也估計到,餘永澤這個人會不會收留他。不過情況緊張,他絕不能再在街上露面,因此,只要暫時能夠隱蔽一下,其他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儘管又經過了一場激烈的鬥爭,儘管又是一天還沒有任何食物入肚,但盧嘉川仍然平靜地坐在道靜家的書桌前準備寫一份緊急的材料。他凝神聚思,有幾次他已經看見道靜的小食櫥裡放著幾個白麵饅頭,他很想吃。但他顧不得站起身拿過來。工作任務急,而他又怕餘永澤一下子回來了,材料就無法寫了。終究餘永澤還是沒等他寫完就回來了。於是,另一種性質的激烈衝突又展開了。

  盧嘉川正在明亮的電燈光下寫著,冷不防門一響,余永澤戴著一頂灰色呢帽,穿著件毛藍布長衫,腋下挾著一疊線裝書走了進來。他一見盧嘉川儼然主人般坐在他的書桌前,一陣抑制不住的惱火,使得他的臉蒼白了。他瞪著小眼睛仿佛不認識似的看著盧嘉川。看著、看著,還沒容他張嘴——實在,他很難張嘴。因為按他這時的怒火,他要破口大駡。可是這樣做又覺得有失身份。說什麼又文明又有力量的話罵盧嘉川呢?……還沒有想好,盧嘉川卻抬起頭對他點點頭微笑道:「老餘,你回來啦?好久不見。」他從容地折起寫著字的紙,站起身用黑黑的大眼睛看著餘永澤。

  餘永澤極力克制著自己,冷冷地問道:「你到我家有什麼事?」

  「小林叫我等她一會兒。」

  「叫你等她?」這句話更加刺痛了餘永澤。他瞪著盧嘉川,怒火一下子冒了三丈高。不過他還是沒有發作,只是嘎聲嘎氣地轉身沖著牆說:「盧嘉川,請你不要再用你們那套馬克思的大道理來迷惑林道靜了。知道麼,她是我的妻子。我們的幸福家庭絕不允許任何人用卑鄙的手段來破壞!」

  盧嘉川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餘永澤那瘦骨崚崚的背影——他氣得連呢帽也沒有摘、頭部的影子照在牆上,活像一個黑黑的大圓蘑菇。他的身子呢,就像那細細的蘑菇柄。

  「老餘,你說這些話不覺得害臊麼?」盧嘉川嚴肅地盯著餘永澤說,「別忘了,你還是個高喊過愛國的大學生,也還是林道靜的丈夫。不是別人來破壞你的幸福家庭,是你自己在破壞它!」盧嘉川說罷,不慌不忙地打開屋門,又不慌不忙地回頭看了還在面牆而立的餘永澤一眼,就大步走出門外去。

  余永澤看盧嘉川走了,一個人嗒然若喪地坐在盧嘉川剛才坐過的桌子前,用瘦胳膊緊緊抱著頭。這時悲傷已經代替了他的憤怒。當他偶一抬起頭來時,深夜慘白的電燈光,照見他的細長的臉更加蒼白而瘦削。

  「女人,天下的禍水……」他喃喃著,掏出手絹慢慢地擦去兩滴滾下來的淚水。

  順利地找到李大嫂,並且把盧嘉川的話告給她之後,道靜走到街上,趕快雇了一輛車子趕回寓所來。坐在車上,開始是興奮、是完成任務之後的歡快,但是漸漸地她又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憂慮攫住了心——想起了盧嘉川所處的危險境地,一種預感似的不幸念頭使她莫名其妙地驚悸不安。她坐在車子上迷迷糊糊的,直到快到胡同口了,才想起盧嘉川囑咐她看看後面有人跟著沒有,在心裡罵了自己一聲「該死」,趕快回頭向四外張望——只見冷清的小巷裡黑忽忽的,沒有人影,這才放下了心。她下了車又故意繞了幾條小胡同,這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公寓裡來。

  這時已經將近半夜了,屋裡關了燈,黑漆漆的。道靜走進門來用顫抖的手扭亮了電燈,定睛一看:盧嘉川不見了,只有餘永澤頭朝裡睡在床上。見她進來,他翻翻眼皮沒有言聲。

  道靜顧不得餘永澤的氣惱,急忙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盧嘉川呢?」

  「咦,怪了,我又沒受委任來照顧貴友,他到哪兒去,我怎麼會知道!」

  「永澤,想不到你這樣不害羞!告訴你,盧嘉川如果今夜被捕了,我就認為是你出賣了他!」道靜不知從哪兒想到了這句話,她狠狠地瞪著他,簡直把他當做了敵人。

  餘永澤一骨碌坐了起來,他好像拿住了什麼把柄,一改過去那種乞憐的神態,陰森地冷笑道:「還沒有到出賣人的時候!如果我的愛人叫誰奪去了,那也沒准。」

  深夜的電燈發著慘白的亮光,兩個人的臉色也全同燈光一樣的慘白。

  沉了一下,道靜稍稍冷靜下來。想到無論如何應當趕快知道盧嘉川的下落,於是她壓著火氣,放低了聲音:「永澤,咱倆不要誤會下去了!沒有人想奪你的愛人。事情挺急,你告訴我盧嘉川倒是哪裡去了?」

  「十點鐘,我一回來他就走了。」餘永澤擺著腦袋苦笑道,「人家哪肯和我這落後的人在一塊?當然見了我就走。請放心!我余某也還有良心,還不致出賣什麼人。」

  道靜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喜還是憂。盧嘉川沒從她這兒被捕她高興。但是她沒有能留他住在這裡,如果他出去之後被捕了,那也是她的罪過呀!她想著,低頭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屋子裡和她的心一樣滯悶,她就走到院子裡立在一棵棗樹的陰影下,茫然地望著滿天星斗。一種沒有完成任務的疚痛,使得她的面孔發燒,心情異常的煩惱。

  「嘿,睡覺吧!還想在院裡站到天亮嗎?」餘永澤在屋裡喊著她。顯然,因為等她,他也沒有睡覺。她沒有理會他,依然站著,凝視著灰濛濛的天邊。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這才像醒了似的,輕輕地歎了口氣。

  「幹嗎這麼神經過敏!——等著吧。三天、三天很快就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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