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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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想過無數遍了!」道靜紅漲著臉,使勁把身子向桌上靠著,「我早就這樣想:與其碌碌無為地混這一生,不如壯烈地去死。死都不怕,我還怕什麼?」 盧嘉川銳利地盯著她那張充滿稚氣、充滿激情的美麗的臉,從這張臉上他完全信任了這個生活在矛盾的泥坑中的女孩子。停了一下,他直視著她的眼睛說:「英雄式的戰死在疆場的思想還一點兒沒變嗎?」她笑了。「小林,你想錯了。參加革命並不是叫咱們去死、而是叫咱們活——叫咱們活得更有意義;叫千百萬受壓迫的人全活得很幸福。為什麼還沒有做什麼就先想到死?這是不對的!」 「那麼,盧兄,你倒指給我一條參加革命的路呀!現在這樣子能叫革命嗎?」 「好,這樣說現在就來找你幫忙。」盧嘉川的神色突然嚴肅起來,「有三件事請你考慮考慮能夠幫忙不?第一件事,有些檔要放在你這兒保存幾天;第二件事,今晚上你替我去送封信;第三件……」他忽然住了口,望著她沉吟了一下,「第三件,我想在你這兒多待一會兒,如果可能,今夜最好允許我借住一下……因為這些天偵探盯的緊——剛才我才甩掉一條尾巴,跑到你這裡。」 道靜聽著給她的委託,開始是高興的,可是聽到後來,心情卻緊張起來了。盧嘉川剛才還在輕鬆地和她談著生活問題、思想問題,卻沒想到他原來處在這麼危急的情況中。他那沉著、鎮定、瀟灑的風度,不禁使她驚住了。愣了一下,她率直地說道:「盧兄,一切全可以!我早就希望你們拿我當自己人。你就住在這兒吧,我去和餘永澤說一下就行了。」一提起這個人,她的臉就紅了。 盧嘉川彎著身子,一隻腳蹬在凳子上,一隻手按住太陽穴。他那英俊而端正的面孔,帶著沉重的深思的神色,兩道濃眉擠得緊緊的。半晌,他搖搖頭敲著桌邊說:「小林,不要和他說了。住在這兒不行……就這樣吧,我今晚要寫點東西,就在你這兒多耽擱一會,你想法子叫老餘晚些回來可以不?」他拿起小提包交給道靜,「這是一些秘密宣傳品,你把它放好,不要叫老餘看見。」 「嗯!」道靜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半舊的古銅色的小提包,好像母親接抱自己初生的嬰兒。頃刻間,她的心頭充溢著一種幸福的、歡樂的感情,這感情是這樣激越和有力,竟使得她忘掉了剛才的緊張,緊緊把提包摟抱在懷裡,眼睛燃燒似的瞅著盧嘉川。「盧兄,你就住在我這裡吧。你討厭他,我和他都到別處去住。我一定要……」她想說「保護你」。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是這樣年輕、幼稚,怎麼好向自己尊敬的老師說出好像母親嘴裡才能說出的話呢。 「不必了。」盧嘉川看見道靜那種認真的焦急之色,一個滿意的微笑輕輕掠過他的嘴角。他說:「小林,你現在就去找一個人——她住的偏僻,路又不近,早一點去吧。她是李大嫂,你如果見到她,就問她說:『小戴、小吳這兩個孩子到聖經會去玩,都回來沒有?』你就說小馮很好。她如果說都回來了,那就好了。如果找不到她,有人問你幹什麼的,你就或說是她的親戚,或說是找錯了門。總之要隨機應變,要沉著、機警……」盧嘉川接著又諄諄地向她講了一些秘密工作的方法和特別應注意之處。 「小戴、小吳到聖經會去玩,這是什麼意思?」道靜對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感到了興趣,她睜大眼睛好奇地問。 「不需要你知道的,你不要多問——這是原則。」盧嘉川的話又鋒利又和藹。 道靜點點頭站在當地擺弄著衣服角。這種新奇的有點神秘的生活使得她在慌亂和憂慮中卻摻雜著某種程度的喜悅。 她看著盧嘉川,心裡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又說不出來。 他們相對沉默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她想到該走了,不要再拖延了,就站起身對盧嘉川點點頭向門外走去。就在這一霎間她忽然想到:也許屋外就有兇惡的偵探在窺伺著盧嘉川;也許她剛剛一走,他就會被抓走……想到這兒,腳沉重得邁不動了,她無力地靠在門邊看著他。一種依戀的情感混攪在一種正義的恚恨的情緒中,她不知如何表示這種情感,只是愣愣地望著他。 「小林,現在是八點半了,你走吧。」盧嘉川的眼睛也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好,盧兄,我就去!你就在這兒等我。」道靜咬了咬牙,拔腳就走。她還沒邁出門檻,盧嘉川又叫住她:「別這麼慌裡慌張,態度要鎮靜。驚慌失措是會壞事的。 我儘量在這裡等你回來。如果你回來我不在了,那麼三天之內,我一定來拿東西。」 「你一定等我,可別走……」道靜撲上來拉住了他的手。 長睫毛上閃著淚珠。 盧嘉川的心裡這時交織著非常複雜的情感。這女孩子火熱的向上的熱情,和若隱若現地流露出的對於他的愛慕,是這樣激動著他,使他很想向她說出多日來秘藏在心底的話。但是,他不能這樣做,他必須克制自己。於是他拉住她的手,像個親切的兄長,嚴肅地說道:「小林,你還沒有殘酷鬥爭的經驗,許多事你也還沒有體會到它的嚴重性和複雜性。好吧,如果三天之後,我還不來,那麼……」 他突然睜大了柔和的亮亮的大眼睛,「那麼你就把這些東西燒毀掉。將來——將來,只要你對我們的事業不失掉信心,只要你能為著未來的幸福的日子堅持鬥爭下去,那麼,你一定會達到目的、達到你的理想的。小林,永遠相信我的話——共產主義是撲滅不了的,我們的同志是斬不盡、殺不絕的!我們也許還會再見……」 道靜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竭力鎮定神思捕捉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這些字真像金子樣發著鏗鏘的響聲,激動著她的心坎。聽到最後,她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就愣住了,同時眼淚也流下來了。她想:不管有個什麼好地方,就是一隻箱子也好,把他緊緊地鎖在裡面,叫他安全,叫他不要被反動派抓了去……但是,哪兒有這麼個好地方呢?…… 她呆在地上慌亂地想著想著,忽然意識到該走了,不要叫他再催了。於是,挪動了腳步勉強自己走了出去。不想盧嘉川又一把拉住她,叮囑她說:「小林,記住我告給你的話,對李大嫂一句也不能說錯。 還有,路上也要小心。如果發現身後有人跟著你,你就先別回這裡來。還有,請你叫老餘晚一點回來。」 「一切放心!」道靜低低喊了一句就跳出門外,轉眼消失在黑夜裡。 盧嘉川倚在門框上,望著寂靜的院子笑笑,仿佛道靜還站在那裡。 道靜一氣跑到北大東齋的學生宿舍,在李國英的房間裡找到了餘永澤。她把他叫到屋子外面,鄭重地小聲說:「今晚上我有事要出去,你也晚一點回去吧。」 「什麼事?為什麼叫我晚回去?我回去等你不是一樣?」餘永澤驚疑地眯縫起小眼睛。 道靜不知怎樣回答他好。在窘急中她想:什麼事都不應當隱瞞自己的愛人,何況這是正大光明的事。於是她附在餘永澤的耳邊,放低聲音說:「澤,那個盧嘉川被偵探盯得挺緊,剛才跑到咱們那兒想躲一躲。你就晚一點回去吧!我現在要去替他找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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