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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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白色恐怖一嚴重,他甚至連許多活動也不敢參加了。這次察北抗日同盟軍轟轟烈烈地和敵人戰鬥起來,他在盧嘉川和羅大方的鼓舞下,也曾為了贖回過去的錯誤,竭力動員母親讓他去參加,但是談了幾次,母親都不許可,他自己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因此許多同學處在參軍的熱潮中,他卻痛苦著、猶豫著。終於,溫暖、安逸的生活還是把他留住了。雖然他決定不去的時候,從北海小山上跑下來,雙腿不禁簌簌地顫抖,眼裡滿含著羞愧的淚珠。 為了躲避國民黨的注意和迫害,參戰同學是在西直門外的清華園車站搭車北去的。許寧想送他們,但是因為害羞,他走到西直門又返了回來。他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傍晚,因為記掛著母親,他又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到家,掀開竹簾一看,母親正跪在神像前,喃喃禱告著:「菩薩!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保佑、保佑我那孩子平平安安,不要離開——永遠不要離開家。保佑他回心轉意,像小時候一樣時時刻刻不離開娘……」 許寧噗哧一聲笑了。母親嚇了一跳。一回頭看見兒子站在門口,像天上掉下個寶貝來,她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兒子,狂喜地喃喃道:「孩子,孩子,你沒有走哇?好!好!菩薩保佑,謝謝菩薩!」她又立刻轉過身,跪倒在神像前,「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弟子吃齋念佛,謝你老人家保佑了我的兒子……」 許寧苦笑著說:「媽,你不要瞎搗鬼了。什麼神!是我自己不去的……弄點飯吃吧,我餓了。」 母親受了兒子的奚落,還是很高興。她忙給兒子弄了幾樣好菜,一邊做飯,一邊還不住偷眼望望躺在床上的兒子,生怕寶貝飛走了。 吃著飯,她忽然問兒子:「你那些走了的同學都沒有家嗎?」 「怎麼沒有!誰也不是石頭縫裡迸出來的。」 「那麼,他們的媽媽就捨得叫他們走?……奇怪!」母親端著飯碗停止了吃,雙眼愁悶地望著兒子。 「誰全像你這樣!」許寧憤慨地瞪著母親,「她們都明白愛國的道理,都想做一個真正的母親……敵人打來了,什麼兒子、家,還不是一齊完蛋!」 母親不再出聲,搖搖頭歎口氣,就去洗碗了。許寧吃過飯,看了一陣書,沒有再理母親就悶悶地睡了覺。睡到半夜,一陣唧唧喃喃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側耳細聽,原來母親又在神像前禱告著:「菩薩呀,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保佑——保佑那些去打東洋人的青年人全平安——平安無事,結結實實,早點回來……菩薩呀,不要見怪!我,我,我實在捨不得兒子呀……」 許寧暗笑起來:「原來她也如此呀!」他剛想和媽媽打個招呼,猛然一陣激烈的打門聲,把許甯和母親全嚇怔了。頃刻間,一大群軍警照直闖進了他們的屋子。立時滿屋全是兇狠狠的帶著盒槍、大槍的憲兵和員警。母親嚇得緊拉住兒子的衣袖,許寧也愣愣地站在門邊。一個戴著禮帽的便衣胖子,問許寧:「你是許寧嗎?」 「嗯。」許寧按捺住自己的驚慌,點點頭。 母親更加緊緊地拉住兒子的胳膊,嚇昏了。 員警憲兵們開始亂翻起來。翻箱倒櫃地鬧了半天,什麼東西也沒有翻到。一個憲兵向便衣胖子搖搖頭,用眼睛在請示怎麼辦。便衣胖子露著金牙,冷笑一聲:「沒有嗎?我來翻!」 那個傢伙剛在抽屜裡翻了一下,立刻翻出了一本《北方紅旗》[當時北方黨組織的刊物——原注],高興地大喊道:「這不是嗎?確確實實的共產分子!」 為了捉到一個共產黨員可以得到五百塊錢的賞金,特務們卑劣地用自己帶來的檔安了贓。 「有證據,他媽的真正的共產黨!」特務們恬不知恥地又喊了一聲。 「帶走!帶走!」 母親看見帶槍的傢伙捉住兒子的胳膊要帶他走,她撕裂心肺樣地哭著、嚎著,扯住兒子的胳膊不放他走:「為什麼帶他走?……他,他犯了什麼罪呀?」母親把頭向特務身上撞擊著,好像瘋子一般拚著命。正在這紛亂緊張的一霎間,一個念頭冷酷地鑽入許寧的腦子裡:「今天、如果今天堅決地和他們一起走了,還會有這樣的事嗎?……」 惱恨自己怯懦的感情,使許寧勇敢起來,在母親和憲兵互相爭奪他的糾纏中,他猛然用力掙脫了母親的手臂,並且向母親厲聲喊道:「媽媽,放手!我和你都應當懊悔的!」 不管母親的悲哭,他昂然地立在地上,由憲兵給他帶上了沉重的手銬。 第二十一章 傍晚,餘永澤吃過晚飯出去了,道靜在涮洗碗筷。房東開了收音機,流行歌曲帶著哭聲好像送喪似的傳到道靜的耳鼓: 毛毛雨,下個不停,微微風,吹個不——停…… 道靜無精打采地收拾著食具,她越討厭這無聊的聲音,可是房東和他的太太卻偏放得越起勁。她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剛想坐下來,不料一隻大手掌輕輕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一回頭,卻是好幾個月不見了的盧嘉川。她高興得把抹布一丟,紅著臉喘息著說:「盧兄,這麼久不見你了!你哪兒去啦?……」 道靜自從「五一」以後就沒有再見過盧嘉川。白莉蘋又去了上海,雖然許寧偶爾來看看她,但是他總是慌慌張張匆匆走掉。因此道靜的生活又掉在呆滯、沉悶的小天地裡。她一度變得歡樂、像湖水樣明亮的大眼睛不見了;愉快的歌聲也從她口裡消失了;她重又陷到徬徨和苦悶中。因此,見到盧嘉川時她是怎樣的驚喜與激動是可以想見的了。 「對不起——這幾個月忙了一點。」盧嘉川放下帶來的一個小提包,剛剛坐下又站了起來,「小林,這些日子生活怎麼樣?又苦悶起來了吧?」 「嗯!」道靜低下頭,用手指輕輕抹去眼角的一滴淚水,「生活像死水一樣。除了吵嘴,就是把書讀了一本又一本……盧兄,你說我該怎麼辦好呢?」她抬起頭來,嚴肅地看著盧嘉川,嘴唇顫抖著,「我總盼望你——盼望黨來救我這快要沉溺的人……」 盧嘉川漫不經意地向屋裡、院裡各處張望了一下,然後坐在桌邊,微笑著說:「你的苦悶我很瞭解。小林,不要悲觀,我們要儘量幫助你。不過……」他的語氣變沉重了,眼睛卻依然安詳地、柔和地瞧著她,「現在白色恐怖是越來越嚴重了。蔣孝先帶來的憲兵三團在北平到處捕殺愛國青年——你大概還不知道吧?許寧已經被捕了。」 「啊!他也被捕啦?」道靜吃了一驚,「什麼時候被捕的?」 「就在羅大方和北平各校同學到察北參軍去的那天晚上。你還不知道羅大方已經出獄了。許寧本想去,卻猶豫著沒有去,結果被捕了。小林,環境是殘酷的,鬥爭是激烈的呀,不知你想到過這些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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