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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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哥哥,相信我! 不要信——別人說…… 「他媽的,什麼玩藝!」羅大方拿下唱片往地下一摔,唱片梆的一聲立刻粉碎。他在一疊唱片裡又挑了一陣,「他媽的,全是美國的靡靡之音。來,只好聽聽麥克唐娜的吧!」 唱機放送著《璿宮豔史》裡的一段獨唱,他們聽著,都含著微笑。聽到後來,羅大方搖頭晃腦地打著拍子說:「要有那麼一天呀,——咱們也大聲地放放《國際歌》,大聲地放放工農戰鬥者的歌曲該多好!」 第二十章 深夜裡,許甯和羅大方還在沿著北大操場的牆邊慢慢蹓躂著。羅大方把健壯的胳膊搭在許寧的肩膀上,他們邊談邊走。月色清明,照出了許寧漂亮面孔上的興奮顏色。羅大方呢,平日詼諧的玩笑態度此時半點兒也沒有了,他好像個敦厚的大哥哥,在耐心地說服淘氣的不聽話的小弟弟。夏天的夜裡,操場上三三兩兩漫步著的情人和朋友全消散了,他們倆還在不知疲倦地談著。 「老羅,你放心,我一定要說服媽媽和你一同去。我明白一個人應當怎樣正確地安排他的生活……」 「對!小許,我相信你會這樣去做……不知你怎麼樣?我要是一想到那火熱的戰鬥生活,心裡就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塞外去——『好男兒當馬革裹屍還』。我想就是這個時候了。」 羅大方望望空曠寂寥的大操場,高大的紅樓像一扇巨大的屏風矗立在夜幕中,他的心頭激躍著昂奮的熱情,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用力地握住了許寧的手。 許寧也被他這種激情感染了。他凝視著羅大方那張寬闊而又異常慈祥的大臉,忽然覺得這個人是這樣的高大、這樣的雄偉,在黑夜中,他的渾身好像發著絢爛的光……他想到他在南下示威時孝陵衛中的一夜,想到他平時在學校裡不知疲倦的工作情形,想到他對待自己舒適的資產階級家庭生活視若敝屣的決然態度,尤其想到他對一個奪去自己愛人的人竟能視若兄弟毫不妒忌的宏大胸懷,許寧此時的心裡又是敬慕又是慚愧。他看著他,半天才激動地小聲說:「我要去說服媽媽——我感激你,老羅……」 「親愛的朋友,咱們要是能夠並肩戰鬥,那該是多麼幸福呵!」 羅大方的這句話,說得這樣自然、這樣親切,竟使得許甯長久地不能忘掉它。 和羅大方分別以後,許寧確實是在想盡了方法去說服媽媽,同時也想盡方法說服他自己。但是媽媽從年輕就守寡,只有他這一條「命根子」,想說服她允許兒子去打仗那是很困難的。所以,到察北參戰的同學第二天就要動身了,可是他還沒有最後決定去,還是不去。 傍晚,他走回家去看媽媽。 他的神情沮喪不安。最後一次——他必須再和母親作最後一次的交涉。 母親正坐在小凳上懶懶地縫著襪底。一見兒子回來了,還沒等他張嘴,她就捏著襪底訴起苦來。花白的頭髮在頭上輕輕顫動,捏著針線的手也在哆嗦:「孩子,你又來跟我商量走嗎?唉,我這苦命的老婆子為什麼還不死呀?——你三歲就死了爹,只留下你這麼一條根。為了你,我才活在這人世上守著你整整二十三年……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你帶大。現在,你要遠遠的走了?那不行!」 許老太太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流著,剛要拿衣襟擦擦,生怕許寧打斷她的話,就又急忙說下來,「看你現在是個又高又大的小夥子,小的時候,你可多病多災,媽為你一個月總有二十多夜不能睡覺。菩薩面前,磕了多少頭,燒了多少香……那一回你病得快死了,眼看不成了,我也不願再活了,吞了鴉片煙……」 許寧實在耐不住了,把手一揮,打斷了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媽,你這些話我聽了總有百八十遍了。耳朵滿滿的,再也塞不進去啦。你為什麼總說這些?我,我並沒有忘掉你的好處……媽,說實在的,現在咱們國家這麼危急,我一個青年人怎麼忍心這樣待下去?……媽,我去參加不會有危險的。去的同學多極了,他們來信都說很好……」 許老太太急了,顧不得再擦眼淚,就搶過兒子的話:「孩子,你不用再說什麼啦,反正我不能叫你去!……你……你如果真走……走,我,我就不活……活……」她突然揚起頭盯著兒子哀傷地嚷道,「中國人多得很,哪就缺你一個人!」 說到這裡,許寧看著沒法再說下去了,就賭氣跳起來奔向門外。走出去兩步,他又回過身來,看著還在啜泣的母親悻悻地說:「媽,不用哭啦!我不去還不行嗎?——哼,如果我一定去,你也沒辦法。真糟糕,為什麼我總要同你商量呢?……」 他一個人跑到北海的土山上,徜徉了一個晚上。夏夜,帶著熱氣的暖風吹著山上的松樹,發出沙沙的令人煩躁的聲響。 這裡遊人是稀少的,他茫然地望著繁密的星群綴在灰濛濛的仿佛帶著霧氣的天幕上。一個年輕的纖細的影子在他眼前閃動著——她現在在長白山上?還是在黑龍江的大森林裡?…… 崔秀玉——他曾經努力想忘掉的女孩子,這幾天卻是這般強烈地佔據了他的心,使他慚愧,也使他痛苦。 她一定忘掉了我——忘掉了我這怯懦者……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陽穴,羅大方的聲音同時在他耳邊響起來:「親愛的朋友,咱們要是能夠並肩戰鬥,那該是多麼幸福呵!」他感到燥熱,把衣服扯開,雙手抱住頭,久久地坐在一塊冰冷的石塊上。 許甯的父親是個小官吏,年輕時就死了。許甯的母親守著寡,依靠丈夫留下的薄產,把兒子撫養到上了大學。許寧從小生活在小資產階級的溫暖、舒適的家庭裡,母親過多的撫愛軟化了他的靈魂。因此,雖然他的外形看起來是健康、漂亮的,自從接近了革命理論、接近了盧嘉川他們,他也熱情地傾向了革命,並且熱情地參加過一些活動。但是一到緊要關頭,一到真的要犧牲些什麼而去開闢新的道路時,他就變成像一棵經不起巨風的美麗的小樹,衰弱無力地頹倒下來。 當崔秀玉為拯救她生長的故鄉,拯救她的第二個祖國參加東北義勇軍去的時候,她也曾希望她所愛的許甯和她一同去。但是許寧卻想,還有兩年大學就畢業了,而且母親,還有——這是他心底的、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的話:他不是東北人,比起江蘇——他的故鄉,東北那個地方是多麼生疏而荒漠呵!再加上白莉蘋的誘惑,……結果崔秀玉和其他勇敢的戰士一同走了,剩下他留在大學校裡,伴著母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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