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三


  余永澤和林道靜也不留他。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對他們兩個說:「剛才,我要背胡適博士的傑作沒背成,現在還是讓我背完再走。」

  你忍不住嗎?你受不住外面的刺激嗎?你的同學都去呐喊了,你受不住他們的引誘與譏笑嗎?你獨坐圖書館裡覺得難為情嗎?你心裡不安嗎?……我們可以告訴你一兩個故事……

  羅大方睜大眼睛,繃著臉兒,搖頭晃腦地滔滔背著。餘永澤拿起手絹在擤鼻涕,也不知他聽了沒聽;可是林道靜卻竭力忍耐著才沒有笑出聲來。歇了一下,羅大方喘了一口氣,又說道:「胡博士同情完了青年人的苦悶,他接著話頭一轉,舉出歌德和菲希特的例子叫人們像他兩個一樣:兵臨城下你們還必須要安心讀書呀……現在,老餘,可別上當,光讀書並不能救國的!」

  他笑著點點頭走了。林道靜笑著送走他;余永澤也強打精神送他到大門口。可是走進屋來,他卻向床上一倒,兩眼望著棚頂,一言不發。

  道靜在桌旁坐了一會兒,見餘永澤一直悶不做聲,慢慢走到他身邊:「羅大方一來,你為什麼這麼不高興?他勸你也是一番好意。」她還以為餘永澤是受了羅大方的譏笑而不痛快。

  餘永澤躺在床上搖搖頭:「靜,不是的。他算個什麼東西,我怎麼會為他難過!我心裡確實有些苦悶,因為,你想,我已經有了家,有了你,當然以後還會有小孩。要是為過去那死了的黃臉婆我倒可以不著急,但是,現在是你呀。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可是職業還毫無門路,到那時,家庭不會再供給,我帶著你怎麼生活下去呢?」他歎了一口氣,愁悶的小眼睛直直地注視著林道靜,「因此,我才花了四五塊錢買了酒菜找羅大方來談談,希望經過他父親托托胡適,或者就請他父親幫忙注意一下我的職業,誰想,這傢伙總是那一套馬克思的大道理。算了,想別的門路吧。靜,親愛的,來!安慰安慰我!」

  他從床鋪上坐起身來,伸出雙臂要擁抱林道靜,但是她卻把身子往後退了兩步,痛苦地瞅著他。經過今天一天他對待兩個人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道靜似乎看透了她的愛人的真面目,心中感到說不出的失望和傷痛。

  迷人的愛情幻成的絢麗的虹彩,隨著時間漸漸褪去了它美麗的顏色。林道靜和會永澤兩個年輕人都慢慢地被現實的鞭子從幻覺中抽醒來了。道靜生活在這麼個狹窄的小天地裡(因為是秘密同居,她不願去見早先的朋友,甚至連王曉燕都漸漸疏遠了),她的生活整天是刷鍋、洗碗、買菜、做飯、洗衣、縫補等瑣細的家務,讀書的時間少了;海闊天空遙望將來的夢想也漸漸衰退下去。她感到沉悶、窒息。而尤其使她痛苦的是:余永澤並不像她原來所想的那麼美好,他那騎士兼詩人的超人的風度在時間面前已漸漸全部消失。他原來是個自私的、平庸的、只注重瑣碎生活的男子。呵,命運!命運又把她推到怎樣一個絕路上了呵!

  第十一章

  大年三十的夜晚。

  在一間北平式的方格窗櫺、白紙窗戶的小房間裡,透出了明亮的燈光和喧鬧的人聲——坐滿在這裡面的十來個男女青年正在高談闊論。

  在煙霧彌漫、熱氣蒸騰中,主人白莉蘋的美麗俊俏的笑臉和靈活的黑亮的眼睛是特別引人注意的目標。她站在八仙桌旁端起玻璃酒杯,對每個客人閃過一個親切的微笑:「今夜裡,咱們都是無家可歸的孩子湊到一起。儘管日本強盜不叫咱們跟家裡人一塊過團圓年,可是咱們偏要過個快樂年!喂,孩子們,快喝酒呵!」

  她這麼年輕,屋子裡有好幾個人都是比她年紀大的,可是她擺著大姐的姿態,一個勁管客人們叫「孩子」。她原是北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吉林省人。因為「九一八」後,東北學生都和家庭斷了聯繫,在這除夕的年夜裡,她就約了幾個同鄉、同學和朋友到她的公寓來過年。她是個熱情的愛熱鬧的姑娘。

  她的話剛完,一個健壯的、面孔紅紅的漂亮小夥子,帶著青年人一股天真的激奮的神氣,一下子跳到桌子旁,搶過了她手裡的酒杯,高舉到頭頂上,呐喊著:「我抗議!在這新年之夜,我要大聲向反動的國民黨和國民政府抗議!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葬送了東北三省,使三千萬無辜的同胞在水深火熱中當了亡國奴隸。我抗議,大聲向南京……抗議!」

  這個青年就是北大南下示威時,在火車上朗誦標語口號的許寧。他一邊喊著,一邊用他微眯著的圓眼睛向全屋的人嚴肅地掃射著,好像在尋找他的抗議的反應。白莉蘋蹙著眉頭微微一笑,順手打了許寧一巴掌:「許寧,你這傻孩子,在這兒瞎喊什麼呀?蔣介石也聽不見你的抗議。而且你不怕偵探聽見?……來,朋友們,別聽他!快喝酒吧。」

  但是,主人的聲音像落到一片荒漠的曠野中,似乎誰也沒有聽見。有幾個激忿地議論起政府的反動、不抵抗;有的觸景生情想起家鄉在低聲歎氣;一個十七八歲的纖細的女學生,忽然趴在白莉蘋的床欄上嗚嗚哭起來。這一來,屋子裡更亂了。白莉蘋跑到這女學生身邊。

  「崔秀玉,別哭!是想媽媽嗎?她死得是慘,我們都該記住這仇恨……」她的聲音低下來,「別哭,好孩子!像咱們這樣失掉家鄉、失掉爹媽的孩子老鼻子啦,日本鬼子叫多少多少人都成了孤兒寡婦呀。仇恨!我們都會記住這仇恨!告訴你,東北義勇軍打的歡著呢,咱們、咱們早晚一定能打回老家……。」白莉蘋雖然老練些,可是說著說著,想起了自己處在狼煙下的父母和故鄉,她也不禁同小崔一樣趴在床欄上哭了。

  屋裡頓時陷入沉默中。

  這個夜晚,林道靜也在這裡。

  她和白莉蘋同住在一個公寓裡,白莉蘋和羅大方熟,他常來找白莉蘋,所以道靜也就和白莉蘋認識了。放了寒假,餘永澤回家過年去了,道靜沒有和他一同去,獨自留在公寓裡,就被好客的白莉蘋邀來同他們一起過新年。

  這屋裡除了白莉蘋和羅大方,其他人她都是不認識的,所以她坐在一個角落裡,只靜聽別人談說。當她看到崔秀玉和白莉蘋都哭了,她忍不住走到白莉蘋身邊,看著她們,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平常,豪邁的、愛說愛笑的羅大方此刻卻靠窗坐著,低著頭,不說話。連剛才那個高喊抗議的許寧也沉默起來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唔,今夜裡,我的媽媽爸爸都在、都在想念兒子哪!可、可愛的松花江呀!你那清清的水浪還是、還是那麼美、美麗嗎?」一個穿著破舊的西裝,蓬著一頭亂髮的小個子青年,顯然因為酒喝多了,他這帶著醉意的哽咽的聲音打破了屋裡的沉寂。

  大家都把視線轉向了坐在八仙桌旁舉著酒杯的他。白莉蘋不哭了,她擦擦眼睛,跳到這個青年的旁邊,奪過酒杯,在他臉上扭了一下:「不害羞!於一民,你撒什麼酒瘋呀!」

  可是,女主人還沒把這邊秩序維持好,另一邊爆發了更加難聽的騷擾:一個穿著灰布棉袍、留著一頭頹廢的長髮、有個長而難看的驢臉、約莫三十歲的男子說了話:「唉,唉,諸位莫談國事吧!讓人生——更、更自由一些吧!生命流水一樣,瞬息——即逝,……我受不了,受不了!

  ……唉,唉,人生若夢,為歡幾何,受不了,受不了……」

  這個人正淒涼地哼著他的「受不了」,別人還好,許甯和崔秀玉可真受不了了!他們兩個幾乎同時打斷了他的話。崔秀玉先跳到他跟前,指著他的鼻子尖,瞪圓眼睛說:「王大藝術家,你喝了多少酒呀?我看你爛醉得不像個中國人啦。這是什麼時候?國破家亡!可你,你還說這些頹廢無聊的屁話!我大聲告訴你:日本強盜就要滅亡你的祖國啦,請你從象牙塔里醒一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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