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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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道靜雖然不理他,但面色漸漸好轉了,也不流淚了,於是他拉起道靜,替她把頭髮梳好,還替她往臉上敷了一點粉,然後得意地說:「張敞畫眉也不過如此吧?來,別生氣,我來給你說個笑話:小時候,我和老頭的兒子五福最要好,我們住對門,常常一起跳到大坑裡去打撲通。我父親上五十歲才有我這麼個兒子,當然像寶貝樣,不許我游水,可是我偷著也要遊。五福和一幫小孩子,就給我打掩護。家裡人一來找,他們站在水裡往我身邊一圍,幾個小孩圍住我轉磨磨,找的人就看不見我了。我高了興就給小孩子們偷饅頭吃。有一天做飯的剛把一籠饅頭掀開蓋,趁他背朝我,我就從敞開的窗戶上,幾下子把一籠饅頭全偷偷裝到一個布口袋裡跑走了。做飯的一回身饅頭沒有了,他就大喊『有了狐仙!』你說有意思不?」 「有意思!」道靜冷冷地說,「可是,你今天為什麼就不肯把饅頭給別人了呢?那一桌子好吃的東西,怎麼就不肯給老頭吃呢?」 「怎麼不給!」餘永澤理直氣壯地說,「如果父親死了,我當了家,我就要像托爾斯泰一樣,把土地全部奉送給農民。」 「奉送?」道靜眯縫著眼睛哼了一聲,「農民的血養活了你,你反而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餘永澤沒有出聲。他心裡焦急地想著那個他要找的「貴人」,道靜說的什麼他根本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風雪小了一點,「貴人」終於來了。這人像個運動員,穿著燈籠褲、球鞋,粗粗壯壯的。可是一雙大眼睛卻很有精神。進門後,餘永澤趕忙熱情地給道靜介紹:「這是羅大方,我們歷史系的同學。」他又轉過身把道靜介紹給他,「這是林道靜,我的愛人。」 羅大方伸出大手握住道靜的手,親切地笑笑說:「好,我們認識認識。你現在沒有上學?也沒有工作?」 道靜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但她覺得羅大方這個人挺直爽,一見面就很關心別人的生活。他對人像個朋友,可不像什麼貴人。於是她笑著,趕快給客人斟上水,一邊張羅著這頓豐盛的晚餐,一邊聽他們談什麼話。 「老餘,你現在弄起考據來啦?」客人說。 「是啊,國文系嘛,就得鑽故紙堆。對這些,我現在興趣很濃。你怎麼樣?還忙著救國工作?」 「不。」羅大方避而不談這些,仍然接著剛才的話頭,「你們弄考據,整理國故很好,這也是需要的。可是,千萬別上了胡博士的圈套,鑽到『讀書救國』的牛角尖裡。那,那可就……」他機靈的大眼睛忽然一轉,頭一擺,對餘永澤和林道靜爽朗地大笑起來,「嘿,朋友!我來背一下胡博士的傑作給你們聽聽好不好?」 「嘿嘿,你先別背,我來問你!」余永澤慌忙打斷羅大方的話,臉上浮起極不自然的笑容,「你父親不是跟胡適很熟,現在,他們的情況怎麼樣?……我的意思是問胡適近來忙不忙?」 「問我父親和博士他們嗎?一對難兄難弟!他們一同研究杜威先生的實驗主義,然後販賣給中國人,好叫中國人高高興興地承認『有奶便是娘』,以便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來奴役中國。怎麼?老余,你問胡適忙不忙是什麼意思?」這位羅大方口若懸河,一說就是一套。 「別忙,先吃飯喝酒。」餘永澤笑著張羅著讓羅大方坐下。 客人和余永澤都坐在鋪著潔白桌布的小圓桌旁吃起來了,羅大方驚奇地說:「老餘,你好闊呀,幹嗎弄這些酒菜?」 「老同學嘛,應當招待招待你。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找胡適麼,」餘永澤微笑著說起來,「我讀王國維和羅振玉[王國維和羅振玉都是中國近代的考據學家——原注]的著作,裡面有些問題弄不大清楚,想找胡適問問——儘管他在某些地方有毛病,好些人都罵他,不過依我看,他畢竟是中國現代的學者。他治理學問的態度和他的淵博知識還是有可資學習之處的。所以我想把些問題向他請教。可是,他是名學者,咱是個窮學生,不好意思直接找他。因為你父親和他熟,所以我想托你……」餘永澤把一大塊烤鴨夾到羅大方的碟子裡,臉上露出極其殷勤的笑容。 羅大方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他把頭搖得貨郎鼓似的,一邊吃著一邊說:「有學問的教授多得很,幹什麼單找胡適?我看算了吧! 我給你介紹別人可以,就是不管介紹胡博士。」 餘永澤竭力抑制自己的失望、不滿,喊著林道靜說:「你也吃飯來吧。」他又轉向羅大方仍然笑著問,「喂,老羅,你們一夥子南下示威的救國代表都哪兒去了?怎麼聽不到你們活動的信啦?李孟瑜呢?——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幹將。」 「你鑽到故紙堆裡當然聽不到外面的消息了。」羅大方放下酒杯從坐著的小凳上站起來,在小屋各處觀看著。他一邊觀察著這屋子兩位主人的興趣,一邊漫不經意地回答著餘永澤。「我們示威的學生被綁著送回北平以後,十二月十七號,國民黨對南京學生突然來了個大屠殺,你聽見沒有?因為國民黨撕破了它的假面具,鎮壓得很凶,咱們學生救國運動目前不能不暫時沉默一些。李孟瑜就因為那次做了總指揮,回校後,憲兵先生總光顧他,他不得已,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他停下來,眼睛炯炯地看著餘永澤,又轉過去看看林道靜,口氣忽然變得很嚴肅。「老餘,你們兩個都是青年人,可不要失掉青年人的銳氣哦!能活動,還是參加些外面的活動。南下那陣子,老餘,你在北平不是也很激昂嗎?」 「是啊。」餘永澤說,「現在,我也並非不激昂。不過那麼喊喊口號,揮揮拳頭,我認為管不了什麼事。我是採取我自己的形式來救國的。來,老羅,再吃一點。」他仍然殷勤地勸羅大方吃。 「你的形式就是從洋裝書變成線裝書;從學生服變成長袍大褂。」道靜忽然笑著插了話。不知怎的,雖然和羅大方初次見面,但她的同情卻在他那邊。她覺得他不知有哪些地方,有些像她在北戴河碰到過的盧嘉川。 餘永澤過去是穿短學生服的,可自從一接近古書,他的服裝興趣也改變成純粹的「民族形式」了。夏天,他穿著紡綢大褂或者竹布大褂、千層底布鞋;冬天是綢子棉袍外面罩上一件藍布大褂,頭上是一頂寬邊禮帽,腳底下竟穿起了又肥又厚像小船一樣的「老頭」靴。道靜不喜歡他這樣打扮,老裡老氣,不像個青年人。可是他卻說這就是愛國。整理國粹和民族服裝這就是愛國的具體表現,這在餘永澤的言論中是時常隱隱出現的。因此道靜才這樣說他。 「不要聽她瞎說!」餘永澤急忙接過道靜的話,對羅大方笑著說,「她因為找不到工作,無處洩憤,就常常找我出氣。 這樣的社會真是不免叫人氣憤,我為她的工作真不知跑了多少腿,著了多少急,結果還是不得不把她耽誤在家裡替我洗衣做飯。這社會,『畢業就是失業』,一點兒不假。現在我就在為畢業後的出路擔心。老羅,你的職業一定不成問題,因為你有那樣一個有地位的父親。」 「算啦,我才不稀罕他的栽培呢。我們說不到一塊兒,只好各行其是!」羅大方說著就要往外走,「謝謝你們二位,我走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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