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四


  許寧把手一擺,講演家似的向後一掠濃黑的頭髮,緊接著也開了炮:「王健夫,請你清醒一下吧!知道嗎?現在熱河危急,華北跟著也緊張。你老先生還有心思高談你那虛無的妙論?」

  王健夫伸長脖子瞪著兩隻酒醉的紅眼覷著許甯和小崔冷笑著,像只挨了打的夾尾巴狗。看著他,滿屋子人突然爆發了一陣哄堂大笑。

  過了一會,人們又談起來。

  「小白,叫我們談談心裡的話吧!你這兒可不該像茶館一樣也貼上『莫談國事』的條子。」于一民瞟著白莉蘋,向她要求著。

  白莉蘋抿著嘴笑道:「我知道在這個日子,你們一定都有許多感慨。我不是不願談,我是怕引起你們的傷心來……」說著,她的眼睛又潮濕了,便趕快扭過頭去。過一會兒,才回過頭來接著說:「『九一八』事變以後,咱們東北流亡青年的生活夠痛苦的啦,到過年了應當樂一樂,可又總樂不起來。」她想了想,「好,我來說個笑話叫你們高興高興,我說完了,你們每人也要說一個。許寧!可不許你壞小子瞎搗亂!」她擠擠眼皮向人們輕盈地一笑。人們都用眼睛盯住她。

  她說:「『九一八』後,正當上海八十萬工人組織了抗日救國聯合會,派代表要求南京政府立刻出兵抗日、要求發給他們槍支抗日的時候,我們北平的學生配合全國各地學生也到了南京,向國民黨政府請願。好呵,蔣介石這時先來了一套妙法,他在中央軍校召集學生講了個話,嘿,請聽!他講得可妙哩!」白莉蘋喜歡演話劇,不久之後就要去當電影明星。此刻她拿出了演戲的架勢,高聲學著蔣介石的南腔北調。「『現在——政府,正在——積極準備——抵抗日本,如果,三年之後——失地不能收復,中國不能復興,當殺——』」她用手向自己的脖子上使勁一抹,眼睛一瞪,「『當殺蔣某之頭以謝天下!』」她唯妙唯肖地學著蔣介石的聲調、神色,和她那美麗輕盈的姿態一對比,逗得滿屋子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連那個總低頭歎氣的王健夫也笑了。於一民竟端著酒杯跳了起來。

  「誰聽他的屁話!」許寧使勁敲著桌子搶過話來,「就在蔣介石放過臭屁之後不久,全國的學生就開始到南京轟轟烈烈地遊行示威去啦!有名的『一二五』北京大學的同學打了先鋒;接著上海、北平的學生又大批地到了南京。他們同中央大學的學生一同包圍了、打毀了中央黨部;《中央日報》也打的它稀裡嘩啦。學生們到了國民政府的大門外,高喊:『反對賣國政府』的時候,嘿!堂堂國府就嚇得像一攤爛泥似的把大鐵門緊緊關閉了起來……這就是前年十二月十七號的事。知道嗎?」許寧說到這裡突然把拳頭向王健夫的驢臉跟前一伸,嚇得王健夫趕快一縮頭。屋子裡又是一陣大笑。

  「小白,小許,你們聊得好熱鬧!來,新年無事,讓我也說上兩句給你們醒酒!」羅大方今天的神色有些沉悶,好像有什麼事情在使他不安,所以直到這時,他才開腔。可是一開腔,他的面色立刻開朗起來,談笑風生,滔滔地像開了閘的流水:

  「小許,南下示威時,你小鬼頭跟盧嘉川一起受『優待』去了;李孟瑜跑出去帶領人馬攻打衛戍司令部;可我們一百八十五人卻被綁到了孝陵衛,飽嘗了囚徒的滋味。夜裡,淒風苦雨,我們睡在冰冷的地上,周圍真像墳墓一樣的靜寂。咱們溫文爾雅的學生們一旦做了階下囚,誰個還能睡得著!咬牙切齒的,長籲短歎的,還有詩興大發即景創作的……你們知道,寡人我也是才高八斗,在那時候,在那沉沉的黑夜裡,為了解除同學們的痛苦,為了使同學們又冷又餓、長夜不眠的時間好過些,我和老徐就編起順口溜來。功夫不大,我們的傑作就風行一時。在黑暗的地上,這邊說:『哥兒們,再唱唱咱們北大歌!』那邊也喊:『再來一個!』我們把監獄、把陰沉沉的孝陵衛軍營變成了歌舞場。麥克唐娜小姐的金喉也不如我那粗俗的順口溜受人歡迎呢。」

  「哎呀,哎呀,老羅仁兄,你編的倒是什麼驚人的傑作,倒是說出來呀,可把人憋死了!」小崔這女孩子瞪著圓圓的亮眼睛聽得入了迷,她見羅大方總是賣膏藥,急得要跳腳。

  羅大方一陣哈哈大笑:「小夥子們,你們上當啦!我並不會編,編的真是粗俗不堪。不過在那時候,人們實在苦悶無聊這才亂喊一通。」說到這裡,他眯縫著大眼睛,搖晃著腦袋,滑稽而豪邁地喊道:「『北大!北大!一切不怕!搖旗南下,救我中華!』此其一也,下面還有——『既被繩綁,又挨槍把,絕食兩日,不算什麼!作了囚犯,還是不怕!不怕!不怕!北大!北大!』」

  「好,好極啦!再來一個!」一個生人的聲音突然把全屋子的人嚇了一跳。大家扭頭向門口一望:原來早有一個青年人站在門口聽著。這人一來,有認識他的立刻歡呼起來:「老盧,老盧,你可來啦!」白莉蘋跳上前去緊握住來人的手,親切地向他微笑道:「盧嘉川,好久不見你啦!」

  林道靜的心裡微微一動。那高高的挺秀身材,那聰明英俊的大眼睛,那濃密的黑髮,和那和善的端正的面孔,不正是她在北戴河教書時,曾經一度相遇的青年嗎?雖然那時只是短短的交談,但是,這個富有才華的聰睿的人,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她有時還會想起他來。但是此刻,盧嘉川卻沒有看出是她,她也不好意思上去和他招呼。

  盧嘉川和大夥招呼完了,找個凳子坐下,就對羅大方笑著說:「來,夥計,把傑作朗誦完。完了,我也有好作品貢獻給大家。」

  「對!重新打鼓開張。」羅大方張著大嘴笑了兩聲,又咳嗽兩聲清清嗓子接著說道,「那夜裡,雨越下越大,我們把大家情緒鼓動起來,人們漸漸安靜下去。這時,深夜的孝陵衛只有軍營中一二未熄的燈火隱約可見,再就是四處守衛我們的崗兵在泥水裡來往踐踏的聲音。突然我們的糾察隊走來報告:『報告!政府當局派了三十多輛汽車,一千多名軍警,要強迫我們回北平!』這一聲霹靂不要緊,我們又領著全體同學喊起來了!」他輕鬆的聲調變得沉重了,雖然是低聲說著,卻洪亮有力。他說:「我們呐喊的聲音比剛才還響亮、還有力。

  『不走!不走!先得恢復我們的自由!你們既綁來還得綁去,你們要的是升官發財和小民的血,我們要的是祖國的幸福和自由。自由!自由!不走!不走!』」羅大方比劃著,揮著拳頭、紅漲著面孔小聲呐喊著。人們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笑了。一陣沸騰的熱流激蕩在每個青年人的心頭。大家目不轉睛地望著羅大方,許多人的眼睛裡蘊滿了淚水。

  屋子裡又沉默了。

  那個驢子臉的王健夫先走掉了。過了一會兒,人們才開始吃著、喝著、嘁嘁喳喳地說起話來。

  「我也來講個笑話。」盧嘉川看看左右的人們微笑著說,「最近聽說的這個笑話,正可以和蔣介石在中央軍校對學生們高談三年之內必可收復失地的鬼話來媲美:前幾天,正當熱河緊張的時候,宋子文飛到了承德。一下飛機,他立刻對熱河守軍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番動人的談話。他說:『你們只管打吧!子文敢斷言,中央必為諸君後盾。諸君打到哪裡,子文跟到哪裡,——諸君打到天上,子文跟到天上;諸君打到海裡,子文跟到海裡……』可是熱河戰爭剛開戰的第一天,敵人還離著不知有多遠,這位宋老官也沒上天、也沒下海,卻人不知鬼不覺地悄悄飛回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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