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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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在窗外傾瀉著,海濤驚人地吼叫著,天宇充滿了激昂的叫囂。但是道靜什麼也不知道。 漸漸,她清醒一些,開始思索半個月以來的遭遇。人生為什麼是這樣的冷酷、殘暴?她竭盡了全副勇氣剛剛逃出了那個要扼殺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籠;想不到接著又走進了一個更黑暗、更腐朽、張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會。一切有為的青年,不甘心墮落的青年將怎樣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難道竟連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的立錐之地都沒有? 深夜,她勉強坐起來點上燈,看見桌上放著三封信。她用顫抖著的手打開來——第一封是王曉燕寫來的。她看清了這樣幾句話: ……報告你好消息:你已經考上師大了,而且成績很不錯。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媽媽因為花了姓胡的許多錢,她找不到你,沒法應付姓胡的,聽說已經躲起來了。所以,小林,你能夠回北平來麼?我看你先不要回來吧!…… 「先不要回來……」她低聲重複著。 第二封信是陳蔚如寫來的。她也曾到處托人為道靜找事,但是毫無希望。她這樣說: 親愛的靜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為你跑了許多地方,訴說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許多人都用譏笑的口氣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對我……親愛的靜姐,你看怎麼辦呢?不然,你回來吧!回到北平再想辦法…… 「回到北平再想辦法?」在昏暗的燈光下,道靜的臉色越發蒼白,渾身不住地顫抖。是饑餓?是寒冷?還是由於一連串過於沉重的打擊?她捏著那兩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動也不能動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沒有勇氣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來的生活的皮鞭夠殘酷了,在她的想像裡,人生不會再給她什麼幸福與溫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會帶給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發大了,閃電在黑暗的空中剛剛劃過,沉重的雷聲便跟著發出驚人的巨響。道靜住在偏殿的里間屋裡。偏殿的外屋停著一口有錢人家準備下的棺材。將近午夜,煤油燈裡的油燃盡了,爆著小小的無力的火花,屋裡漸漸黑暗下來,終於完全漆黑了。道靜坐在凳子上,頭腦昏昏沉沉,好像在騰雲駕霧。她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想。一個閃電打過,那口漆黑發亮的棺材在道靜眼前一閃時,她猛地一驚,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臟激烈地跳了起來。 「媽媽!救救你的孩子!……」 她哭著倒在棺材旁邊,許久沒有聲息。 當她似乎蘇醒過來時,一個意念可怕地閃過心頭,使她的心猛一緊縮,接著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來,狂奔著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還在不停地傾瀉著。林道靜就在這樣漆黑的大風雨之夜,從廟裡徑直奔到了海邊。 黑得像墨水一樣的海水卷著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靜的眼裡,這黑暗的社會更可怕。就這樣她跑到了海邊,毫沒有顧惜地縱身撲向了怪嘯著的狂濤巨浪。 第五章 沉沉的黑夜,海憤怒地衝擊著岩石,發出驚心動魄然而又單調寂寞的聲響。道靜倒在大雨下面的沙灘上——她並沒有死。當她正要縱身撲向大海時,一雙溫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同時,一個低低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邊:「別……別這樣!……想……想辦法……」那個人渾身也在發抖。雨是這樣的兇猛,好像要把他們沖跑掉,那個人就用力抱住了道靜的上身,吃力地想把她舉起來。 道靜似乎處在一個可怕的噩夢中,——她為什麼要死? 是誰來挽救了她?……她疲憊的朦朧的意識已經分辨不清,只是下意識地從那個人的臂彎裡掙脫出來,無力地倒在沙灘上。 「回去吧!這樣大雨,冷……回去……」 那個人的聲音又在道靜耳邊響起來。年輕人的,親切的,又像是在夢中似的。 歇了一陣,道靜清醒一些了。就著閃電一霎的光,她扭頭看了看她旁邊的人——黑瘦的臉,焦灼的閃著亮光的眼睛,那不是常在海邊逡巡的青年嗎,傍晚,他還對道靜講過話,談過詩。 「他……」一道溫暖的熱流,緩緩地流過了道靜冰冷的全身。她凍僵了的心遇見了這溫熱的撫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樣坍倒下來了。她慢慢爬起身來坐在沙子上,雨水順著頭髮流到全身,她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渾身顫抖著,牙齒打著戰,她勉強掙扎著站起身來,那個青年又說話了:「冷,你受不了,我送你回去。」 道靜一句話也不能講。她默默地在漸漸小了的風雨中,傍著那個青年走回學校去。 他們一同回到道靜住的偏殿裡,青年從別的屋裡端過來一盞洋油燈,道靜從他的動作上看出,他夜來也是住在這個廟裡的。他小心地把燈放在桌子上,站了一下,看看道靜小聲說:「你換換衣服,我一會兒再來。」 奇怪,這時道靜忽然變成一個非常溫順的小孩,她順從地趕快找出衣服換好,拿起水壺喝了幾口冷開水,那個青年就又走了進來。他依然穿著濕透了的黃色學生裝,但臉上卻露著欣快的笑容。在門邊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靜點點頭,自我介紹說:「你不認識我;可是,你一來我就認識你了呢。林道靜是不是?我叫餘永澤,就是這村子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學。林……今天真太危險了!……」他背臺詞似的流暢地說著,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師椅上。 道靜也坐在桌子邊,低著頭,好像大病剛愈一樣衰弱無力。停了一會兒,她仰起頭,不好意思地看了餘永澤一眼,低低地說:「謝謝你,不然,……可是活著也沒意思!……」說到這兒,她又低下頭來不出聲了。 餘永澤站起身,靠近她旁邊,沉默了一下,說:「可以告訴我麼?你有什麼痛苦的事?如果我能夠幫助你的話,那將是我最大的幸福。」 這時雨已經小了,淅淅瀝瀝地在深夜的窗外飄灑著;屋裡的煤油燈在這清冷的雨夜裡,愈顯得暗淡無光。道靜振作起來,笑了一下:「當然可以告訴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樣的人。」 在艱難險厄的境地中,突然遇見了一個同情自己、而且救了自己生命的人,好像他鄉遇故知,年輕的林道靜便率直地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完全告訴了餘永澤。甚至連余敬唐打牌時她偷聽到的話,也告訴了他。說到最後,她那雙憂鬱的大眼睛,忽然迸放著一種剛強的、堅決的、和這沉默的少女絕不相稱的光焰。 「我恨!什麼都恨!恨社會、恨家庭、恨我自己……為什麼一個人不願馬馬虎虎地活著,結果卻弄得走投無路?……」 「我知道。你的痛苦就是你不說,我也猜得差不多。」餘永澤點著頭,頗有閱歷似的看著道靜的眼睛微笑一下,「自從你來到我們村子,我看你的神氣,看你成天呆在海邊上,就知道你必定有大的不幸和痛苦。可是那時咱們沒有機會說話。」他瞟了道靜一眼,微微不安地頓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你看出來沒有?我早就擔心你會有意外,所以常常跟在你後邊。今夜裡,我看見你從村公所跑出來的那個神氣,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對面的殿裡。」說到這兒,他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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