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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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說了句「謝謝!」便轉身跑走了。 從此,在海灘上,她常常看見那個青年學生的蹤跡。有時他走近她身邊想跟她講話,可是,也許因為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沒有張口,慢慢地又走遠了去。 在岩石上坐煩了,有時,道靜也順著海邊走下去。而且不止一次地又走到了海濱的游泳地方,走過那仙境般的別墅旁邊。一天,她無意中又看見了那幾個灰色的帳篷,望見了岩石後面的大柳樹。這時,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樹下補綴魚網的女人和她的嬰兒,就朝著帳篷跟前走過去。 「有個生病的補魚網的女的上哪兒去啦?」柳樹下不見了那個女人,道靜看見幾個漁人正在帳篷外面支著鍋子做飯,她就走過去問其中的一個老頭。 「誰?」老頭扭過頭驚異地瞅著道靜,「這兒沒有老娘們,你找誰呀?」 道靜說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嬰兒的情形。 「唉,她呀!」老頭兒停止了燒火,扭臉對道靜說,「完啦——投海死啦……這樣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個孩子,還是個小子呢!前幾天她抱著孩子一塊兒跳了海……一家子算全完啦。」 幾個漁人,好奇地擁過來圍住了林道靜。奇怪一個女學生,怎麼會關心起這受苦的窮女人。鬧得道靜又窘又難過,她像逃脫似的趕快走開了。 她急急地在鬆軟的沙灘上走著。 那瘦削的黃蠟般的臉孔,那魚樣的沒有表情的眼睛,那沒有奶吃哀哭著的嬰兒,和那個披頭散髮呼喊著「還我孩子」的媽媽的形象,全同時混成一幅陰慘的畫面,在道靜眼前浮動起來。她覺得腳步發軟、心頭梗塞,但她還是奮力走著、走著,她是這樣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學校,趕緊躺到床上去。 「喂,小白鴿!停停!停停!」一陣嬉笑的喊聲在什麼地方喧騰著。道靜抬頭一看:沙灘上,躺在太陽下面的是一小群脫得光光的青年公子。在他們的身邊,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游泳衣、精緻的像蘑菇樣的大洋傘和各種花花綠綠的酒瓶子堆了一大片。 道靜嚇了一跳,剛要返身跑開,接著一個聲音又喊叫起來:「護士!喂,白衣裳的小護士過來呀!我們累啦,過來給我們捶捶腿!」 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隨著這喊聲一塊兒送到道靜的耳邊。她明白了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為在附近除了她穿著白衣,沒有第二個女人。她被激怒了。突然,她挺直身子,筆直地朝這些人走了過去。走到離他們十來步遠,她站住了。 她咬著嘴唇,懍然地瞪視著這些人。她那傲慢的、仇視的眼光,像襲來的一陣疾雨,公子們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蟬了。道靜瞪著他們足有一分鐘,然後莊重地轉過身來,不慌不忙地走開了。 她剛走了幾步,背後又傳來了刺耳的笑聲:「好不害臊!」「好厲害的眼睛!」「小白鴿變成禿老鷹啦!」…… 道靜沒有再回頭。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湧流出來的淚水。 回到楊莊的村邊,天色將晚,天氣也變得陰沉了。道靜疲憊地坐在沙灘上,又呆呆地看起海來。平日美麗安靜的海洋,現在隨著暴風雨的將臨,變得狂怒而墨黑;滾滾襲來的驚濤駭浪也有如萬馬奔騰地咆哮著。她的心隨著這突變的海洋也變得更加陰暗。她歪倒在潮濕的沙子上,想起了剛才看見的那一夥公子哥兒們,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畫了起來: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 「是唐詩吧?」一個熱情的聲音,從道靜身後悄悄傳過來。 她扭身一看:還是那個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對她微笑著。 「喜歡詩?你也寫詩嗎?北戴河這海邊可真是詩的境界。」 不知為什麼,道靜忽然緋紅了臉。她趕忙站起身,拍掉頭發上的沙子,輕輕說了句:「不,不會寫!」就想轉身走開。 可是青年這回卻攔住她說:「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麼成天呆在海邊呢?」 「沒什麼,謝謝!」她不知自己嘴裡說的是什麼,冷淡地一扭身就跑開了。 這時,大塊烏雲隨著東風在天上疾迅地飛卷,海水翻滾著,變得漆黑,狂風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靜躲開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腳步,向學校慢騰騰地走著。海邊離學校差不多有一裡路,等她走到離學校不遠的樹林子外面,天色已經漆黑,大雨傾盆般落了下來。她這才急忙跑起來,一氣跑到學校裡。 當她走進關帝廟的大門裡,找不著自己住的房間時,這才發現在黑暗中走錯了路——匆促中她跑進關帝廟旁邊的角門裡,這是做為村公所用的另一個院落。既進來了,她只好權且在這裡避避雨。東屋裡燈光明亮,麻將牌聲劈劈拍拍。她就站在東屋廊子下面喘著氣,摸著滴水的頭髮。忽然聽見屋裡有男人粗嘎的笑聲:「喂,老餘,你總把那小傢伙留在這兒是個啥意思呀?功夫長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醬油嗎?」 「那妞兒長的可真不錯,又是高中生。老餘,你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 屋子裡哈哈的大笑聲,嘩啦啦的麻將牌聲,混在狂暴的雨聲中震響著,站在窗外的林道靜卻猛地打了個冷戰。她把身子緊貼在牆上從玻璃窗子向裡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見余敬唐校長眨動著眼皮,正和三個紳士樣的人物打著麻將。一個肥頭大耳的圓胖子戴著黑框的玳瑁眼鏡,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著厚嘴唇說:「老餘,捨得捨不得?把這小妞讓給老弟我吧!行的話,城裡聚興號的買賣讓給你……別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沒嘗過洋學生是啥滋味呢。」 道靜更加把身子緊貼在走廊一邊的牆壁上,咬緊牙齒屏息聽下去。 「哦,哦,老哥們,別開玩笑了!我本人可並無一點野心。」 這是余敬唐的聲音,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著,「都是自己的哥們,我對你們說實話吧,咱鮑縣長早就托我物色個標緻女學生,縣長的太太是個鄉下黃臉婆,他當然不滿意。我一見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來,像個逃難的,那份愁模樣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來……」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臉朝向余敬唐,聽他津津有味地說下去,「不巧!老鮑到省開會去了,至今還沒回來;那小妞還總催我給她找事,這年頭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個漂亮臉蛋子,『事兒』可真好找!哈哈……」 胖子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縫著眼睛笑道:「鮑縣長要是不要,老餘,可得讓給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傾家蕩產,也得樂它一陣!」 …… 道靜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裡黑漆漆,她穿著濕透的單衣,像受了重傷,蜷伏在板床上。許久許久,她不動、不響,而且什麼也不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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