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


  道靜這時才恍然大悟。自從來到北戴河海邊,她常常看見他好像影子般在自己身邊時隱時現。原來他是有意地在關心著自己……想到這兒,她偷偷看看餘永澤,不覺紅了臉。

  「林……」對她的稱呼,他好像頗費思索地考慮了一下,最後還是禿禿地沒有下文。「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余敬唐既然居心不良,我只有走!」

  「哪兒去?」餘永澤急急追問一句。

  道靜望望餘永澤那雙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說:「哪兒去嗎?不知道!到處流浪,四海為家。」

  「那怎麼行!」余永澤坐在林道靜對面的太師椅上,急忙搖著頭,「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兒黑暗、齷齪,別處還不是一樣。你,一個年輕女孩子可不能再去冒險。」

  「那,你說怎麼辦呢?」道靜對這個突然闖進生活裡的青年,帶著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對傳奇故事中的勇士俠客一般的信任著他。

  「林……不客氣,我們一見如故。敬唐那方面不成問題,我父親在村中很有威望——他在外面做過知縣,現在告老還鄉,敬唐還聽他的話;而且鮑縣長他也認識。我和父親說說,也可以和敬唐說說,他們是不會怎麼你的。對敬唐那一套把戲,你只管放心,他不過是癡人說夢。你表哥一走,小學校裡還缺教員,我想你就留在這裡教書。這樣不是更妥善些嗎?」

  道靜歪著頭默默地聽完了餘永澤的話,心裡想:這個大學生不僅善良、熱情,而且還挺幹練。但是她卻蹙著眉,搖搖頭,帶著年輕人那種任性的神氣拒絕說:「不,我可不願跟余敬唐這樣卑鄙的人在一起。寧可餓死,也不能為五斗米折腰。」

  「這不能算是折腰。敬唐也是個讀書人……」余永澤微笑著,委曲婉轉地反駁林道靜。

  但是道靜打斷了他的話:「他才不配稱為讀書人呢——這樣的人挨著他都討厭!」

  餘永澤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視著面前這張蒼白而美麗的面孔。在這柔美虛弱的外形裡,卻隱藏著一個多麼剛強,多麼執拗的靈魂呀!她為什麼這樣任性、這樣幼稚地執迷於某種不可能達到的理想呢?他想說服她,可是一看她那倔強的、不易說服的眼睛,他不做聲了。兩個人相對沉默起來。

  天都快明瞭,雄雞在嘈亂地高聲啼叫。林道靜疲憊地伏在桌子上,心裡亂精糟地不願再說話。余永澤站起來向窗外望望,雨已經住了,天色放晴。在乳白色的晨光裡,他默默地在道靜身旁站了一會,然後沙啞著嗓子說:「我走啦,你該休息休息了。見了余敬唐可千萬別露出聽了他們的話,也別談我們剛才那些……。還有,你現在可不能走。至於今後怎麼辦好,我們再商量。下午,到海邊談談去好嗎?我知道你愛海。」

  道靜站起身來點點頭。當餘永澤走出門外略一回頭,他們兩雙眼睛好像無意中碰到一起時,兩個人都不覺紅了臉。

  傍晚,歡笑著的海洋噴吐著白沫敲打著鬆軟的沙灘,翱翔在空中的水鳥掠過薄暮的浮雲,不時傳來「啊,啊」的叫聲。斜陽射在一大塊嶙峋的岩石上,在它靠近海水的一小塊平坦的地方,坐著林道靜和餘永澤。林道靜低著頭,看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的海浪,思索著什麼;餘永澤則仰面望著海洋的遠處,望著雲水相連的淡淡的天邊,還不時回過頭來偷眼望望林道靜。

  過了一會,他先說了話。聽起來,他還是個善於詞令的年輕人。「林……希望你能夠相信我。我們雖然萍水相逢,可是我覺得你是個了不起的有意志的姑娘,所以從心底裡……我的同情和欽佩使我忘掉一切地關心你……我要求你留在這兒不要到別處去了,用我的人格擔保絕不會有人敢再欺侮你。余敬唐已經答應你在這兒教書。三年級的級任你一定能做得綽綽有餘。呵,可以吧?」

  道靜抬起頭來,用愁鬱的眼睛瞅著餘永澤那黑黑的臉,說:「謝謝你,我知道……我常想起高爾基的一句話:『最光榮偉大的職務就是在世界上做一個人。』為了保持人的尊嚴,我不願馬馬虎虎地活在世上……」說著說著,她提高了聲音,這羞澀的沉默的少女,突然激昂起來,那種天真的豪邁的神色,不禁使餘永澤又吃了一驚。「假如為了貪圖物質享受,我早就去做姨太太少奶奶,也就不這樣顛沛流離了。可是,那叫什麼生活!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他驚異地看著她,半晌張口不得。兩個人又都沉默了。半天,餘永澤靈機一動,突然轉了話題:「你喜歡文學?讀過不少書吧?」

  「喜歡。讀的不多。——還沒問你:你在北大讀哪一系?」

  「國文系。咱們喜歡的是一樣。」

  於是找到了很好的談話題目,餘永澤不慌不忙地談起了文學藝術,談起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談起雨果的《悲慘世界》,談起小仲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倫的詩;中國的作家談起曹雪芹、杜甫和魯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記得也很熟。林道靜睜大眼睛注意地聽著從他嘴裡慢慢流出的美麗動人的詞句,和那些富有浪漫氣息的人物和故事。漸漸,她被感動了,臉上不覺流露出歡欣的神色。

  說到最後,他把話題一轉,又轉到了林道靜的身上:「林,你一定讀過易蔔生的《娜拉》;馮沅君寫過一本《隔絕》你讀過沒有?這些作品的主題全是反抗傳統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獨立的。可是我覺得你比她們還更勇敢、更堅決。你才十八歲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說著,簡直使得林道靜像著迷似的聽下來了。

  上弦的月亮已經彎在天邊,除了海浪拍打著岩石的聲音,海邊早已悄無人聲,可是這兩個年輕人還一同在海邊的沙灘上徘徊著、談說著。林道靜的心裡漸漸充滿了一種青春的喜悅,一種絕處逢生的欣幸。對餘永澤除了有著感恩、知己的激情,還加上了志同道合的欽佩。短短的一天時間,她簡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

  第二天傍晚,他們又在海灘上相見了。

  月在出來了,他們還沿著海灘散著步。

  溫和的海風輕輕吹拂著,片片烏雲在天際浮游著。林道靜和餘永澤走累了,兩個人就一同坐在岩石上。餘永澤又說起許多有關文學藝術方面的話。但是,說著說著,忽然間他竟忘情地對林道靜凝視起來,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談話。林道靜正聽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說了,而且看他那凝視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林,你記得海涅的詩麼?」餘永澤發覺自己走了板,就趕快找個題目來掩飾他的窘態,「這位德國的偉大詩人,我在中學時候就特別喜歡他的詩,而且背過不少他的詩——特別是他寫海的詩。」

  「你現在還能背麼?」道靜好像做夢一樣聽見了自己恍惚的聲音。

  餘永澤點點頭,用熱情的聲音開始了低低的朗誦:

  暮色朦朧地走近,潮水變得更狂暴,我坐在岸旁觀看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樣膨脹,一種深沉的鄉愁使我想望你,你美好的肖像到處縈繞著我,到處呼喚著我,它無處不在,在風聲裡、在海的呼嘯裡,在我的胸懷的嘆息裡。

  我用輕細的蘆管寫在沙灘上:「阿格納思,我愛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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