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個中年的、臉色好像黃蠟般的瘠瘦的女人,坐在一塊岩石旁邊的柳樹底下,她一邊給一個瘦小的嬰兒餵奶,一邊還拿著細繩補綴著破爛的魚網。孩子吃兩口奶又哭起來,她還是不停地補。道靜走到她跟前,她緊蹙著雙眉,並不覺得有人在跟前。

  「小要命鬼呀,別哭啦!」這中年婦人用幹啞的喉音對小孩喃喃著,「大人吃不飽,你,你就得受點委屈呀!乖乖……」

  小孩吐出了乳頭,哇的一聲哭得更凶了。顯然因為瘦弱的母親沒有奶水,饑餓折磨著這像小柴棍一樣的孩子。母親一見這情景,把沒有補好的魚網一扔,突然向張著小口幹嚎的孩子生起氣來:「小要命鬼,你死!死!跟你那窮爹一起死去吧!老天爺呀!……」母親猛地把頭伏在孩子的臉上,輕聲地啜泣起來了。

  道靜本來是想向這女人問路的,一見這情形,她僵住了。

  那女人身上穿的不是衣服,只是片片的汙髒的碎布。肩膀露在外面,破褲腿上還露著汙黑的膝蓋。

  「大嫂子,請問你……」道靜愣了一下,低聲向這個女人說了話,「別哭啦!看壓住小孩……」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想用手去扶起那個壓在小孩胸上的蓬亂的頭。小孩子是這樣瘦弱,大哭了兩聲就只能輕輕喘著,張著小嘴不出聲了。

  女人受驚似的抬起了頭。一看是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面前,她怔怔地望著道靜囁嚅著:「你……你……要幹啥?」

  道靜這時才聽出這女人是山東口音,她的聲音裡帶著驚慌和恐怖。忘記了問路,道靜不安地說道:「是外邊來的?怎麼這樣?……」

  女人兩眼是枯澀的,好像魚眼一樣的暗淡。她呆呆地瞅著道靜,才要張口說話,又趕快拿起魚網補綴著。半天才自言自語似地喃喃道:「俺老家是山東的。年景不好跟男人逃荒到這裡。有人說在這裡給洋人做工掙錢多,俺一家三口就來了……不到三個月,他……他給洋人蓋避暑的洋樓,就,就摔死啦!……」女人的手不動了,她直直地瞪大眼睛瞅著道靜,木然的沒有表情的神情,反而比哀哭更淒慘。「老家也回不去,要著飯,給打魚的補網……」這女人似乎感覺到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女學生,還不嫌她髒,不嫌她窮,於是喘了口氣,輕輕搖晃著將要睡著的孩子,無力地說:「小姐,俺也活不長啦,孩子也快啦——病,沒的吃……早知道,一家子死也死在老家呀。」

  「不要緊。能夠活下去的。」道靜也喃喃著。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小狗吃牛奶的情景。她望望眼前這個乾癟的女人,又看看她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心裡難過極了。

  「唉,死了好,省得活受罪。叫洋人、有錢人享福去吧!唉,小姐,您是避暑來的嗎?看,那邊海灘上他們玩的多樂和呀。」

  「不,不是!」這女人最後的兩句話,像針似的刺了道靜一下子,她顧不得再說什麼趕快走開了。

  破舊的帳篷,起伏的沙丘,咆哮的海濤,颯颯的楊葉,海灘上的小狗和洋傘,美麗得像仙宮一樣的避暑別墅,別墅跟前「華人與狗不得通過」的木牌,……全閃電似的在她腦際旋轉,她心慌意亂、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楊莊。

  第四章

  「林先生回來啦?敝處靠著大海,風景無比,您就好好觀光觀光吧!」

  林道靜剛一回到關帝廟的住屋門前,余敬唐就從屋裡迎出她來。他滿面含笑,連那不住眨動著的眼皮,也像笑著。

  沒容道靜開口,他又炫耀似的告訴道靜:「今天一早,我就進城去見鮑縣長啦。這位縣長年紀又輕又有德望,我們是老同學,可惜他到省開會去了,沒有見著。不要緊,您就暫且在敝處委屈幾天,等他一回來一切好辦。」

  道靜聽了,望望余敬唐那黃瘦的窄臉默然無語。

  余敬唐急忙解釋道:「請不必著急,不必見外。您只管住在這兒等著。您不知道,我可是最愛交朋友的人。」

  「您不必為難。如果不成,那我就回北平去。」道靜說。這時,她心裡七上八下糟亂得很——表哥表嫂不在這裡了,工作又毫無著落,回北平吧,連路費都不夠,而且回去後又怎麼辦呢?……她望著擺在桌子上的一堆貝殼不禁出起神來。

  「林先生,您千萬別見外。將來我到北平去,不是一樣要打擾您?」余敬唐說得那樣誠懇,仿佛熟朋友一樣,使得道靜又稍稍踏實一些。半天,她點點頭說:「謝謝您!鮑縣長能夠很快回來就好了。」

  「那當然哪。快!快!慢不了。哦,哦,您出去半天還沒吃飯吧?早給您預備好啦。」他連忙喚著看門老頭,「喂!老高頭,給林先生端飯來呀!」

  老頭把飯端了上來,余敬唐就彎弓著背走出去了。林道靜看著八仙桌上的白麵烙餅攤雞蛋,心裡飽飽的,一點兒也吃不下去。

  臨離開北平前,她住在王曉燕家裡的時候,曾囑託了幾個接近的同學和老師為她尋找工作。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北平托人尋找的工作沒有消息,而余敬唐校長等待的鮑縣長也消息杳然,道靜開始對余敬唐那「哦,哦,不成問題」的乏味的聲音感到了厭煩和懷疑。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問題——鮑縣長就要回來啦。」

  「哦哦,請問——不揣冒昧,林先生結婚了嗎?有未婚夫嗎?……對不起,隨便問一問。」

  每天余敬唐都要來探望她一兩次,而每次談話的內容都是翻來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東西。

  「他為什麼留我住在這兒?說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總要等什麼鮑縣長,他總問那些結婚沒有、未婚夫等等幹什麼?」

  道靜對余敬唐的行為懷疑起來了,她恨不得趕快離開這裡,但是,世界雖大,而又無處可去。在無可奈何中,她只好咬緊牙關,忍受著這樣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楊莊繼續住下來。

  十天過去,當給北平的同學、老師寫的尋找職業的信仍如石沉大海,而余敬唐的「鮑縣長」又總不見回來的時候,道靜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鬱,面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了。為了躲避余敬唐的嘮叨,為了打發這難過的日子,她就整日滯留在海邊,和海做了親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點早飯就到海邊去。一看見那蔚藍色的無邊海水,看見海上閃動著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一些,就仿佛有一隻溫暖的手掌撫慰地貼在心上。雖然,她再沒有剛來那天的興致——吹口琴,拾貝殼,游山玩景,可是她還是熱愛著海。不管它是風平浪靜時,美得像瑰麗的錦緞,還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兇暴的野獸,她都整日坐在一塊浸在海水裡的巨大的岩石上,挨著海,像挨著親愛的母親。這時她憂鬱的眼睛長久不動地凝視著海水,有時她會突然垂下頭來低低地喊一聲「媽媽!」——自從王媽向她講過了媽媽的命運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時時刻刻浮動著她的影子。

  她這樣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農民和孩子們都驚異地望著這渾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輕姑娘。

  有一天,這種沉默單調的情況被破壞了。傍晚,她正對著洶湧澎湃的晚潮呆望著的時候,一個聲音把她從迷惘的夢境中喚醒來:「該回去吃飯了,老高頭等著你呢。」

  道靜扭頭一看:一個黑黑瘦瘦的青年,含著微笑站在她身邊。這個人她常看見,在海灘上,常見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蹓躂,可是他們誰也沒跟誰說過話。

  這時,她睜大眼睛望著這個青年,她並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回去吃飯吧,留神把身體餓壞了。」青年和悅的聲音好像對熟朋友說話一樣,又說了一遍。他留著短分頭,穿著黃色卡嘰布學生制服,眼睛雖然不大,卻亮亮的顯著靈活和聰慧。這樣的人在農村裡是少見的,道靜不由得對他注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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