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哦,哦,好說!好說!」余校長又連說幾句「好說」,大聲笑道,「敝校的教員人位已滿,您別著急,我一半天就要進臨榆城去見縣長,跟他一說,包管什麼事都不成問題。敝縣這位鮑縣長,跟我交情最好,又最愛護青年,一個教員位置不算什麼,包管一說就成。」

  林道靜欣幸自己遇見了好人,也欣慶自己渴望的職業有了著落。

  這一夜,在陌生的古廟裡,道靜睡得很香甜。靜靜的海浪,聒耳的蟬聲,全在她的夢裡幻成了美妙的音樂。

  第二天大早,她就被海浪拍打著岩石的聲音催醒了。那有節奏的雄偉的浪濤聲,有力地誘惑著年輕的、對人生充滿著幻想的林道靜。她匆匆吃過看門老頭端來的早飯,就一個人跑到海邊去。

  「海,神秘的偉大的海洋呵!」道靜站到潮濕的沙灘上,心頭充滿了喜悅的激情,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大海。早晨,天氣晴朗,天邊淡淡地飄著幾朵白雲,海水就像天色一樣蔚藍、明淨,錦緞般閃著銀色的光輝。遠遠的,就在這樣平靜的沉睡般的海面上,許多隻掛著白帆的漁船隨風蕩漾。對著這雄偉遼闊的大海,林道靜幾天來緊緊壓縮著的痛苦的心,漸漸舒展開來了。她掠了掠輕輕拂動的短髮,掏出了她心愛的口琴——

  雲兒飄,星兒搖搖,海——早息了風潮……

  她吹奏著兒時的歌曲,沿著海灘走下去。

  吹著口琴,她還隨走隨拾著沙灘上各色美麗的貝殼。左一個,右一個,像天真的孩子一樣,高興地一會兒匍伏下身子,一會兒又跳起來向衣襟裡面裝著貝殼。鞋子在滲著水的沙灘上浸濕了,頭髮沾上了許多細碎的沙子,但是她一點也不覺得。

  楊莊是個荒涼的沿海小村,周圍除了沙丘,青翠的樹木是很少的。但是當她走著走著,沿海灘走出了幾裡路之後,情況就漸漸變了:蔥郁的樹林,鮮豔的結著累累蘋果、李子的果樹,一簇簇整齊地出現在山巔、在低窪的小峽谷裡。合歡樹上飄著清香的嬌羞的花朵,就在這些美麗的綠樹中間葳蕤地到處盛開。

  極目望去,在這些綠樹鮮花中間還迤邐地出現了一幢幢各式各樣精美的小洋樓。那些白色的、黃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或者紅色的樓頂,在大海旁邊的樹叢中間猛一出現時,真使她驚奇極了。過去,她除了見過北平的灰塵滾滾的街道,就是跟徐鳳英到古北口外收租時見過那險峻的山巒和窮僻的鄉村。而今,在陽光下面,在這魅人的大海旁邊閃著光彩奪目的美麗的別墅,她可從來不曾看見過這般幽美的所在。

  她站在一個小山的頂端,默默地對這些奇麗的景色望了一陣,接著由於一種年輕人好奇的衝動,使她跑下了山巔,向緊靠海邊的一個個的紅色小木屋奔去。

  在這兒,在這世外桃源的仙境中,有了人世喧囂的聲音。

  一片平坦的海灘上,游泳者的笑聲、鬧聲和嬌聲嬌氣的呼喊什麼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裡。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走進了有錢人避暑的海濱區。

  她站在稍遠的一棵老松樹下好奇地觀望著。一群群的外國人和中國的少爺、小姐,穿著各式各樣顏色鮮麗的游泳衣,有的躺在海灘上,有的好像白鵝張著兩臂,嬉笑著撲到海水裡。停在岸上的只有少數外國老太婆,和中國的太太們。她們撐著洋傘,有的還帶著小狗,悠然地坐在鋪著潔白被單的沙灘上,欣賞著海景、談著閒話。還有一個女人把一杯白色的乳汁,可能是牛奶,倒在一隻潔白的盤子裡喂給小狗吃。道靜正看著,忽然聽見一個女人尖聲地喊叫起來。她向那邊一望:這是個年輕的中國女人,站在一個老太婆的洋傘旁邊,服裝闊綽而妖豔,特別是一雙珠子耳環,遠遠的就望見它在陽光下閃耀。這時這個女人正跳著腳大聲叱駡著什麼人:「小挨刀的!洋傘這半天還沒拿來呀!曬死人,你這小賤貨賠得起命嗎?」

  這時天色已將近中午,炎熱的沙灘上,一個短衣女孩子正向這個罵人的女人跟前急步跑著。但是沙地是軟的,她越急越跑不動。那女人就跺著腳大罵著。好容易女孩子跑到女人跟前了,喘吁吁地正把一把粉紅色的綢傘遞給她——啪、啦兩個耳光打在女孩子的臉頰上……

  道靜不看了,她扭身向回走。出來了這半天,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她的心情已經不如出來時那麼輕鬆愉快。但是還好,隨便一走,就開了這麼多的眼界,欣賞了北戴河的美麗風光。她沿著來時的路途走著,還不時彎下身來采幾朵崖上的野花,哼唱兩句歌曲。

  「繞過去!這裡不能走!」突然,一個男子粗野的喊聲把她嚇了一跳。她抬頭一看:山崖上矗立著一幢巍峨而富麗的洋樓,樓周圍是一堵堅固的圍牆。一個好像鏢客模樣的男人在圍牆外雄赳赳地站著。他瞪著眼睛對闖到這兒來的道靜揮著手,並且指指一旁牆上釘著的大木牌。

  道靜站住腳,心裡又氣又惱。可是她還是好奇地隨著鏢客的粗大手指看了看那塊木牌:華人與狗不得通過……

  她這時才看清一面美國國旗正在這幢樓前的高高的旗杆上迎風飄舞著。她向這木牌,向這旗杆和旗子使勁瞪了兩眼,二話沒說,扭頭就走。

  「什麼狗世界!外國人在中國耀武揚威……」她心裡突然像堵上了一塊鉛板。

  她沒有心緒再看下去,只想趕快回到楊莊。

  中午的太陽在岩石上、沙灘上播散著炙人的暑熱,雖然海風陣陣吹拂著,但走不一會,她還是熱得汗水淋淋的。想擦汗,一看手絹包著貝殼,她就坐在一塊岩石上,解開手絹擦著汗。這時她開始有點兒心慌——今天還沒有去見余校長談個著落,就孩子氣地跑到海邊遊逛起來。從小她並不愛貪熱鬧,可是為什麼一到了北戴河卻立刻這樣熱烈地迷上了海洋,以致把什麼事都忘掉了呢?她懊惱著,並且焦躁地眯起眼睛向四外眺望:她歇憩的這個地方是個荒涼的沙丘,沒有樹木也沒有人煙,遠處像有個村莊,像是楊莊,卻又不大像。

  來的時候,只顧蹓蹓躂躂地東瞧西看了,現在回楊莊的路卻弄不清楚。在城裡長大的人,一出了城,一到這遼闊的天地簡直東南西北也分不清,想問問人,可是這寂寥的沙丘上卻連個人影也沒有。

  「管它呢,走吧!」她沿著起伏的沙丘走下去了。從小她自己一個人常睡冷屋;七歲起每夜幾乎都要替徐鳳英上街買東西,所以膽子是大的。她大步走著,遠遠的望見有幾個灰色的帳篷孤島似的立在沙灘上,估計那裡會有人,她就朝那兒跑去。可是跑到帳篷跟前一看,一個人影也沒有。從帳篷外面散亂地放著的魚網、魚鉤,和沙灘上幾個翻曬著的小破漁船看來,這些帳篷可能是漁人的臨時住所,這時大概是都下海打魚去了。道靜掃興地佇立在沙灘上四面觀望了一會兒,忽然,挨著帳篷不遠的一塊岩石後面傳來了小孩子的哭聲。道靜驚異地聽了一下,就急忙朝那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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