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老孟走到馬棚裡,拌好料。那馬一見老孟,高興地揚了揚脖子,叫了兩聲便把頭滾到槽子裡嚼起來。老孟心愛地撫摸著它那光滑的堅實的脊背說:「吃吧,吃飽,現在咱們幹活可比從前有意思了啊!」

  「咯咯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建梅從老孟的身後一下子蹦到他臉前邊,閃亮著眼睛說道:「老孟大爺,你真會給自己開心。」

  「看這閨女,把我嚇了一跳,大早起來做啥啊?」

  「去講演啊!」建梅把手中的講稿在老孟臉前一晃,「馬英同志派我到西河店去講演,可是我心裡怪害怕,老孟大爺,你跟我一塊去吧。」

  「嘿!講演我可不行,要叫我跑跑腿還差不多。」

  建梅故意翻起眼睛說:「我就知道你光會吹。昨天你還對馬英說:只要抗日,幹啥都行。你看還不到一天就打退堂鼓。」老孟被這一激,把大腿一拍,鼓起勁說:「好吧,我跟你去講兩段,講錯了可別怪我啊!」他說著做了個鬼臉,逗得建梅又咯咯地笑起來。

  早晨,天氣特別晴朗,那蔚蘭色的天空潔淨而又明亮,就象剛剛被雨水沖涮過似的。一陣風吹過,公路旁的楊樹嘩嘩直響,幹黃的樹葉子從樹上落了下來。一隊隊排成人字形的雁群,從高空掠過,向南飛去。建梅像是出了鳥籠子的鳥一樣,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又低著頭專心背她那講演稿子。老孟倒背著手,晃著他那高大的身軀,轉過臉來對建梅說:「建梅,你大點聲背,讓俺也記兩句。」

  建梅背著忽然一頓,笑著說,「你別打岔好不好,又叫俺忘啦。」說著看了看講稿,才高聲地背起來。

  這時迎面走來一人,扭著脖子,戴一頂小帽墊,一歪一歪地過來了,笑著對建梅說:「梅姑娘,上哪去啊?」「講演去。」建梅只顧背講稿,沒有注意是誰,猛抬頭一看,才發現是楊百順。

  「講演什麼?」楊百順又問道。

  「你不要管!」建梅生起氣來。

  楊百順討了個沒趣,斜看了老孟一眼,扭著脖子走了。老孟擔心地說:「糟糕,你怎麼告訴他呢?他回去非說壞話不行!」

  「我忘啦。」建梅接著又倔強地說:「隨他去說吧,我不怕。」西河店是肖家鎮通往縣城公路上的頭一個村子,相隔只有六裡地,一霎時便來到了。老孟把建梅領到村東的奶奶廟門口說:「你看這地方怎麼樣?」

  「行了。」建梅說罷便走上廟台,用她那清亮的聲音唱起了抗日歌:

  工農兵學商

  一齊來救亡……

  正在村邊玩耍的小孩們,見廟臺上有個大姑娘唱歌,都圍攏來了,有的還跟著瞎唱。建梅見孩子們想唱歌,就一句句地教起來。跟著一些大人們也圍攏來了。

  這時,老孟趁勢跑到村裡吆喝道:「共產黨講道的來了,講的是打日本鬼子,誰要聽到村東頭廟臺上去啊!」

  廟台底下的人越聚越多,建梅仃止了教歌,用眼往台下一掃,黑壓壓一大片,心就不由撲撲地跳起來。忽然眼前浮起了馬英在老槐樹下講演的那種激昂的表情,耳邊響起了馬英那充滿勝利信念的聲音,她鼓起勇氣連珠似的講道:「老鄉們,你們都想知道眼下的情景,這世道要變成個什麼樣子,日本鬼子來得了來不了?……」她自己也弄不清開頭這幾句話是怎麼講出來的,聲音有些顫抖,好象是從嗓子眼裡沖出來的,但很快她便平靜下來了,「老鄉們,日本是個什麼東西呢?它是個帝國主義,在我們中國的東邊,有咱河北省的一半大……」她也不管群眾聽得懂聽不懂,就從日本的地理、人口,直到侵略中國的目的,一鼓氣講起來。

  這時村中的人聽說奶奶廟門口有個女八路來講道,都紛紛來看希罕,廟台下的人越發多了。人群中一些老頭和青壯年都被這些似懂非懂的新鮮道理吸引著;但占人群中絕大多數的老大娘小媳婦,多是來看熱鬧的,她們聽不懂,就唧唧喳喳地在台下議論起來。建梅聽到台下亂嘈嘈的,就不知該怎麼講好了,忽然她聽到一個老太婆說:「這哪是女八路啊,這是肖家鎮上大財主蘇金榮的侄女嘛!」聽到這裡,她思想就開了小差,眼前浮起她二叔、她娘的影子,趕也趕不走,準備好的講演詞也忘完了,她翻起眼睛看著台前那棵大楊樹上的葉子,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台下的人更亂了。

  正在這時,楊百順帶著兩個夥計分開眾人,走上前來說道:「梅姑娘,你娘叫你回去哩!」

  建梅一看,氣得臉通紅,也顧不著講演了,忿忿地對他們說:「我不回去!」

  「這可是大太太的話,你不回去我們擔戴不起。」楊百順說著就來拉她,她哪裡肯走,楊百順便指揮那兩個夥計一起動手,生拉硬拽地把她弄走了。

  聽講的人們立刻忽忽拉拉走了一大半。老孟這時已經從村裡吆喝回來,他見楊百順來拉建梅,心中非常氣忿,可是又沒法近前,弄不好連自己也會被抓回去哩!他見建梅已被拉走,群眾要散夥,心中一急,嚷道:「我來講它兩段。」說著一揮手走上廟台:「老鄉們,日本是個小國,中國是個大國,小國不如大國,大國總比小國強!……」

  老孟只顧仰著臉講,顛來倒去總是這兩句。低頭一看,人早都走光了,不由便罵起來:「真是不開竅!」

  窗下,馬英又將昨天杜平給他的信打開,仔細閱讀著。這在他已經養成習慣,杜平的每一封信他都要照例讀上無數遍。杜平寫的信總是那樣簡短、含蓄,那些深刻而又精闢的見解,好象都蘊藏在這些簡短文字的後面,只有經過深思苦想,才能從其中取得。這仿佛又是杜平故意做的。就說「掌握形勢」這四個字吧,當前這個縣的形勢怎樣呢?日寇即將襲來,國民黨退走了,地方上的反動勢力不得不和我們合作,但他們怕共產黨和廣大群眾甚於怕日寇,所以他們自然又糾合在一起,形成一條地下反動統一戰線,來對付我們。那麼為什麼要提「掌握」二字呢?這就說明要注意形勢的變化。為什麼強調了「掌握」二字呢?這是說明當前處於動盪的時代,形勢變化急驟無常,難以捉摸啊!……

  馬大娘看著兒子臉上一時愁一時喜的表情,想起前幾天夜裡那場風暴,歎了口氣,又擔心地說道:「孩子,你這樣工作能行嗎?沒有槍,沒有炮,赤手空拳,能打得過人家?……」

  「娘,」馬英轉過臉說道,「可是群眾向著我們啊,你沒看見來咱家開會的鄉親們那股勁頭,只要能把群眾發動起來,大家團結一條心,比什麼力量都大!」

  「唉,千家萬戶怎麼能一條心啊!從前也不知有人鬧過多少次,開頭說的好好的,一上陣都散了。」

  「那時沒有共產黨的領導,如今……」馬英一時不知怎樣向母親解釋,說到半路把話仃住了。

  馬大娘望著兒子那激動倔強的樣子,越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就越為兒子擔心,不由近前撫摸著他說:「娘不是不願意你工作,娘恨不得你把這些黑了心的都除掉,可你娘跟前就你這一個命根子啊!你要是有個好歹……蘇金榮、王金蘭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他們要是再來……」

  「娘,不要緊。咱們共產黨已經警告過他們了,他們也不是沒長腦瓜子!這夥人總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別人值錢些!」馬英雖然這樣勸說母親,可是心裡對縣委這樣警告王金蘭也有些不解,既然肯定這次毒手是他下的,為什麼不將這傢伙幹掉呢?想著,他那雙眼睛又落在杜平的信上:「統一戰線是為了爭取群眾,爭取進步力量,爭取更多的人參加抗日,孤立頑固派。」「爭取,爭取……」為什麼他這樣強調「爭取」呢?「爭取」,這就是說要更多的人參加抗日,要有一個「爭取」的過程,也就是要有一定的時間;那麼反過來,要是現在把王金蘭幹掉,就沒有這個「爭取」的時間,群眾還沒有覺悟過來,就會混亂,地主們也就會驚慌、反抗;再反過來,我們要是暫時不殺王金蘭,把大多數人爭取過來,「孤立頑固派」,那頑固派豈不就自然孤立起來了嗎?「對!對!」馬英不由失聲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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