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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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們兩個認識的開始,也就是他們決裂的開始。從此他們兩個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每當碰到面,建梅就羞得低下頭,而馬英總是用一種戒備的眼光望著她。他們就這樣同了六年學。馬英對建梅這種特殊的態度,不僅沒有使這個少女減少對他的同情心,反而使她由同情而變為對他敬愛。馬英的勤勞、勇敢、聰明,特別是他那反抗精神,使她發現了在這個少年身上埋藏著一種巨大的潛力;他那奮發學習的精神,種種獨到的見解,和他那與眾不同的性格,又使她感到在他的頭腦裡有一種遠大的理想。 這一切燃燒著這個少女的心,使她往往情不自禁地要瞅機會偷看上馬英一眼,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對方的毫不理會之外,就是那冷冷的目光,不,是仇恨的目光。這時她的心裡是多麼難過啊!為了這個,她不知道曾偷偷哭過多少次。她總想,為什麼他這樣看不起我呢?為什麼他這樣仇視我呢?……但她終於漸漸明白了,在他們之間有一道高大的牆壁啊! 建梅高小畢業之後,她娘便不讓她上學了,把她關在家裡學繡花。馬英也考進了縣城裡的師範學校,兩個人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不過他常從蘇家趕車的老孟那裡聽到有關建梅的一些消息。老孟原來和馬英的父親有些老交情,和馬英也熟,馬英從縣城回家常搭老孟的馬車。老孟這個人好嘮叨,又喜愛建梅,便將建梅的好處、身世都講給馬英聽了。馬英這才漸漸瞭解了她,也同情她的遭迂,不過他常常警告自己:我和蘇家是仇人啊! 這次馬英回來,老孟在路上就告訴他:建梅還是以前那個老樣子,誰也買不動她的心,而且非常關心當前的時局,願意出來抗日。馬英當時曾想把她弄出來做抗日工作,但不知是因為考慮到她的家庭關係,還是覺得她是個女孩子,怕引起什麼不方便,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 馬英回來的消息,建梅最先是從她叔父蘇金榮那裡聽到的,並且知道馬英在爭取放人的鬥爭中取得了勝利。她那被這個監獄似的家庭束縛著的心,忽然歡躍起來,她又哼起離開學校就不哼了的歌子,自己對著自己笑……在她的生活中,又爆發出了新的生命的火花。 第二天,建梅在鎮南口老槐樹底下聽到了馬英的第一次抗日演說。馬英那洪亮的聲音,那新穎的抗日道理,那充滿勝利的信念,抓住了這個姑娘的心。她的心在緊張地跳動,她的臉旦興奮紅了,她再也不能待在家裡,她要出去抗日。她想,我那個老頑固二叔都能抗日,我就不能抗日嗎?但她忽然又仿佛看到她所熟悉的馬英那冷淡和仇視的眼光。他會要我嗎?他,他不會要我的,他又會說我「假裝好人」的。她的心又冷下來了。 就在前一個小時,她忽然從楊百順的口中聽到白吉會要來暗殺馬英的消息,她什麼也顧不得了,拚命朝馬莊跑去。她想,不管怎麼樣,就是他說我「假裝好人」也好,我得把他救出去。 現在她終於把馬英救出來了,曠野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多好的機會啊!可不能錯過,她要對他說,可是先說什麼呢?是訴說她過去的身世,還是提出參加抗日的要求?……就在這時,她聽到了馬英那響亮而又堅定的聲音:「建梅,你出來參加抗日工作吧,我們非常歡迎你。」 這話是建梅早就等待著的,這次她終於等到了,可是又仿佛等了好多年了。她不知是幸福、興奮、還是心酸,她怎樣回答呢?她想說:「馬英同志,我早就想參加抗日的。」又想說:「馬英同志,我一定把抗日工作做好。」可是她什麼也沒說出口,兩行晶亮的淚珠,從她的眼眶中滾了出來…… 【第三章 決裂】 雞叫了好幾遍了,天還是黑烏烏的。老孟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拍去身上的穀草,披上那件老羊皮襖,便朝馬棚裡走去。 老孟今年五十歲了,他叫什麼名字誰也說不上來,人們只知道他叫老孟,是跟人家趕馬車的。在人們的印象裡,仿佛他一生下來就叫老孟,一生下來就給人家趕馬車似的。對於老孟的歷史,只有他自己和蘇金榮兩個人知道。老孟原來是衡水郊外的一家貧農,因他爹鬧病,借了蘇金榮父親十兩銀子,蘇金榮的父親當時在衡水開錢莊,利上加利,番上加番,不上三年,便把老孟家裡那三間破房、一畝半地全滾進去了。 於是他爹領上全家到關東去逃荒,在關東他爹扛腳累死了,他娘又被惡霸逼死;兩個哥哥,一個是煤窯崩塌壓死的,一個是鬧暴動被軍閥殺害了。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一個人披著一件老羊皮襖又回到了衡水。在衡水他會到了蘇金榮,這時蘇金榮的父親已死了,他從他父親那裡知道了老孟家裡的情況,見他年輕力壯,就把他留下來趕車,並講好條件不計報酬。殘酷的生活傷害了老孟的心靈,在強大的惡勢力的壓迫下,他把頭低下了。 就這樣,老孟給蘇金榮整整趕了三十年馬車。他的鬍子由黑變白了,他那件老羊皮襖的毛也脫光了,他沒有成家,也沒有生兒養女,三十年他落下的唯一財產,就是那身幹硬的骨頭架子。按他自己常說的話是:「不求官,不求財,只求吃飽不生災。」 他這三十年的生活,象一池塘水,是平靜的、無味的,沒有風暴衝擊起來的浪花。他有仇,也有恨,可是他都咽到肚子裡了。他有希望,也有理想,可是慢慢在記憶裡都消磨完了。他像是失掉了笑容,忘記了歡樂。不過每當他碰到這兩件事情時,他仿佛又恢復了青春,人們可以看到他愉快的表情和歡樂的笑聲:一是當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三國》、《水滸》的時候,——他是很喜歡嘮叨這些典故的,不過當你一插問到他個人的歷史,他便把咀一閉,一句話也不說了;一是當他見到馬英和建梅這兩個青年人的時候。 他認為馬英是唯一看得起他的人,他認為建梅是唯一重視他的勞動的人。晴天一聲辟曆,共產黨來了,衝擊起他這一池塘水。馬英在回來的路上,坐在他馬車上告訴他許多窮人翻身和抗日的道理。這些道理像是一下子變成一個活的小動物在他肚子裡亂蹦,他的心不能平靜了。他忽然感覺到周圍這一切的變化與他有著密切的關係,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做,而且是應該做的。於是他第一次用他那激動的聲音對馬英說:「打日本我老漢也算一分,豁出我這百十來斤都擱上它!」 馬英笑道:「老孟大爺,別光門後耍大刀。平常見個黃鼠狼子都嚇的跑,打日本你不害怕?」 「孩子,你怎麼也這樣看你大爺!」老孟將鞭子在空中一搖,叭的一聲響,壯著膽子說道:「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我要不殺幾個日本鬼子,把我的孟字摳了。」 馬英忙說:「我和你開玩笑的,打日本這台戲少不了你這個角兒。」 老孟聽罷,抖動著鬍子笑了,因為馬英終究是看得起他的啊! 昨天,馬英讓他從杜平那裡帶回來一封信,這信裡寫的什麼他不知道,不過從杜平交信的嚴謹態度,和馬英看信後那種愉快的心情,他知道這一定是一封不平常的信。當他又一次向馬英提出要參加抗日的時候,馬英說:「你這就是抗日工作啊!」這時,他的心是那麼激動,那麼甜蜜。三十年來,他趕著馬車不知進了多少次城了,可是把它全加起來,也不頂這一次啊!這也就是他今天老早便醒了的原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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