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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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蘭哈哈一陣狂笑,說道:「球毛!不要說一個毛孩子,就是三兩排人我也可以給他一鍋端了!我王金蘭幹別的不行,幹這個,不含糊!」他說著哧的從腰裡拔出一把一尺來長的尖刀,往那只盛大鯉魚的盤子上一擊,當的一聲響,那磁片齊刷刷地分成兩半,尖刀穿過鯉魚插在桌子上。王金蘭接著挑起那條鯉魚說:「蘇劉二兄,如相信我,請吃我這一刀菜。」蘇金榮、劉中正一人挾了一口,劉中正捧場道:「願老弟馬到成功。」 蘇金榮說:「不知老弟何時動身?」 王金蘭說:「明早拿馬英的耳朵來見!」 蘇金榮滿斟一杯酒,遞給王金蘭,王金蘭一飲而盡,接著發出一陣狂暴的笑聲…… 轟……轟…… 夜深人靜的時候,北邊傳來了時大時小、時長時短的清晰的炮聲。但是人們的心已經安定下來了,昨天八路軍東進縱隊有一個團從這裡北上,這是抗戰以來人們看到的第一支由南向北開的隊伍。 馬英躺在炕上,半截身子露在被窩外面,雙手背在腦後,瞪著眼睛出神。馬大娘坐在兒子身旁,一針一針地在燈下納著鞋底,她轉臉看了兒子一眼,仃住手中的活計說:「睡吧,天不早啦,還想啥呢?」 「我想,咱們的隊伍大概跟鬼子打上了吧!」 「能把這些天殺的打走了就好。」 馬大娘說著給兒子拉了拉被子。馬英把兩隻胳膊縮在裡邊,可還是睡不著。他又想起剛才聚集在他家裡的鄉親們,那些熱忱而又淳樸的面孔,不管是老頭還是小孩,不管是青年還是婦女,只要他們瞭解了黨的抗日的方針路線,就對抗日充滿了信心,在他們的身上仿佛潛藏著一種巨大的力量。馬英今天覺得他更加愛他的鄉親們了,一股暖流通過他的全身。在這股暖流中有那麼一小股是來自母親那裡的,善良勤勞的母親坐在他的身邊,他感到無限幸福,但又憐惜母親千辛萬苦,他翻過身說道:「娘,你也該睡了。」 「別管娘,快睡吧,我把這點活做完。」 馬大娘自從女兒和男人死後,全部生活的理想都集中到兒子身上了。兒子在她的心中燃起了一把火,使她有了戰勝一切艱難困苦的力量。不過那時兒子還只是理想和希望,雖然馬英經常揮著小拳頭對她說:「要給姐姐和爹報仇!」可是他終究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而如今,兒子長大成人了,參加了共產黨,「共產黨」是什麼?她說不清楚。大約總是了不起的人吧,要不兒子怎麼懂得那麼多道理,全村人都敬仰他呢!今天她能守著兒子做活,看著兒子安心地入睡,這是做母親的一種最大的享受。但她忽然一陣煩愁,又替兒子擔起心來:聽說他在肖家鎮和蘇金榮鬥了一場,他能鬥得過這個老傢伙嗎?他太年輕啊!蘇金榮的黑心誰不知道,要是……她想到這裡,不知為什麼,眼角裡滾下了兩行淚珠。 馬英還沒有睡,也想到這個問題:第一仗是把蘇金榮打敗了,他會甘心嗎?他在準備幹什麼呢?紅槍會的人在這個問題上是被說服了,可是在許多問題上他們還糊塗啊!下一步,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馬大娘看了看兒子那安詳的面孔,還以為他是睡了,長出了一口氣,將麻繩纏在鞋底上,呼的把燈吹了。 啪啪啪!啪啪啪!突然一陣激烈的敲門聲。 馬大娘一驚,下炕就往門口跑。馬英一翻身跳下炕,把母親拉住說:「娘,我去。」 「你……」馬大娘拉兒子沒有拉住,馬英已搶先跑了出去。「誰?」 「我……」一個姑娘喘籲的聲音,既熟悉而又陌生。馬英開開門,星光下望見一個年輕的姑娘,正用那一雙驚疑的黑眼睛望著他,他不由驚疑地叫了一聲:「建梅……」「你快跑吧,白吉會的人馬上來暗殺你了!」姑娘仍然喘著氣說道。 馬英略略沉思了一下說:「真的嗎?」 「我聽楊百順喝醉了酒說的。」 這時馬大娘早已趕到門口,推著兒子說:「快跑,快跑……我的好孩子!」 「娘,你?」馬英抓住母親的兩隻胳膊。馬大娘推開兒子說:「別管我,別管我,快跑!」 馬英和建梅一齊朝北亍跑去,剛剛拐過丁字亍口的關帝廟,就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仿佛是有人闖進他家了。馬英轉身就要往回跑,建梅一把拉住他說:「他們是專來害你的,不礙大娘事。」 二人順著東亍跑出村,一直向東跑了三裡地,才在一塊墳地裡歇下來。這時正是更深夜靜的時候,只有滿天的星斗在閃耀著,二人相互對望了一眼,都覺得有些奇怪,一霎時,許許多多的往事在這一對青年人的頭腦裡翻騰起來。 建梅是蘇金榮的侄女。建梅雖然出生在財主家裡,卻沒有財主小姐的氣味;原來建梅生下來的第二年,她爹得罪下土匪楊胖子,楊胖子聲言非要殺她爹不行,她爹嚇的不敢待在家裡,帶著她娘和她哥哥建才跑到天津。建梅因為離不了奶,就寄養在陳媽家裡。陳媽為了當奶母頂蘇家的租子,把自己生下的兒子手了,來養建梅。陳媽是個好心人,把建梅當親閨女看待。建梅一天天長大了,地裡和家裡的活都能做,象陳媽一樣勤快、樸實,只是性格比陳媽開朗些,不知底細的人都說這閨女是陳媽生的,建梅自己也這樣認識。有時,鄰居們的孩子逗著問她:「小梅子,你姓啥啊?」 「俺姓陳。」建梅答道。 「不,你姓蘇。你是肖家鎮大財主蘇家的閨女。」孩子們糾正她道。有時玩惱了,還外加上一句:「你是財主黃臉婆生的!」 建梅每當受到這些嘲笑,就撲到陳媽懷裡訴苦:「娘,他們……」 陳媽迂到這種情況,就無可奈何地摟著她哄她道:「乖孩子,別理他們,你就是我生的嘛。」 建梅十歲那年,晴空一聲辟曆,她娘派人來接她回去了。原來這年她爹在天津死了,土匪楊胖子也被王金蘭殺了,她娘帶著她哥哥又回到了肖家鎮。建梅從小生長在窮人家裡,在她的眼睛裡,除了勤勞善良的娘——陳媽,就是那矮矮的小土屋和那不到半畝的一塊土地;可是現在她就要離開這一切,走進那高大的門樓,去見那黃臉婆,去和那些陌生的人一起生活!……她感到恐懼、厭惡,哭叫著不走。自然這都無濟於事,還是被弄回去了。 到了家裡,她娘給她拿出從天津帶回來的新衣裳,各色各樣的點心,可是她什麼也不要,一個勁地哭,還偷跑了一次,半路上被她娘捉回去打了一頓。為此她娘去請教蘇金榮怎麼辦,蘇金榮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她自小生在窮人家,眼界小;來到這裡好吃好喝,別說她才十來歲,就是八十歲的老頭也不愁他的心轉不過來。」可是蘇金榮的算盤並沒有打對,建梅在蘇家住了七八年,性格並沒有改變,每天除了上學之外,回來還刷鍋洗碗,做針線活,邦助老孟侍弄牲口。她娘常罵她:「賤骨頭!」建梅有時不理,有時頂撞兩句,還是照樣做她的活。在這個家裡只有勞動才能給她一點安慰。 在她回到家裡的第二年,陳媽為她在家連氣帶病,死了,這一來深深地刺傷了她那幼小的心靈,使她對於蘇家的一切都充滿了厭惡和憎恨。建梅和馬英認識是在肖家鎮小學校開始的。馬英入校的第一天,一群財主少爺便將他包圍起來,要給他個下馬威。馬英從他爹那裡繼承下來唯一的財產,就是這一身硬骨頭,根本不吃這一套,於是他揮起小拳頭便和這一群少爺公子幹起來。正在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一個小女孩跑過來瞪著小黑眼珠說:「你們欺負人家幹啥!」 那些少爺公子認識她是蘇金榮的侄女,便一哄而散。不知是因為馬英窮,還是因為他那堅強的反抗精神,在建梅這個小女孩純潔的心上喚起了對他的深切同情,她走到馬英跟前天真地安慰道:「不要怕他們。」 馬英用懷疑的眼光瞅了建梅一陣,看她那黑紅的臉膛、結實的身子,確不象一個財主家的小姐時,才勇敢地對她說道:「我不怕他們。誰來,就叫他嘗嘗我這鐵拳頭的厲害!」建梅看著他那股勁,越加喜歡了,便問:「你是哪莊的?叫什麼?」 「我是馬莊的,叫馬英。你呢?」 「我是鎮上的,叫蘇建梅。」 馬英心裡一驚,急問道:「你和蘇金榮是一家子嗎?」「那是我二叔啊!」 馬英聽了,渾身一炸,狠狠地歪著頭瞅了建梅一眼,說一聲:「假裝好人!」便大步走開了。 建梅連著叫了幾聲,馬英頭也不回。「假裝好人!……」我是假裝好人嗎?他為什麼這樣看我?……想著想著,兩串亮晶晶的淚珠便從眼眶裡滾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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