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那劉中正原是黃埔軍官學校的學生。據說有次蔣介石到學校訓話,見劉中正在太陽底下站了四個鐘頭一動也不動,很賞識他,當場讚揚了他幾句,就因為這樣,劉中正一畢業便當上了營長。為了感謝他的主子蔣介石,他便學著蔣介石將自己的名字改作劉中正。抗戰一爆發,日寇沿著平漢路長驅直入,國民黨的隊伍望風而逃,有的已經遠遠落在日寇的後面。劉中正所在的這個軍跑到冀南已經垮了。他便糾集一部分散兵、土匪,依靠著蘇金榮這些土豪劣紳的地方勢力,在這裡打起了「民軍第二路」的旗號,劉中正自稱司令。

  對於蘇金榮的為人,劉中正是比較瞭解的,他暗暗給自己定了一條原則:決不能依附于蘇金榮,屈膝人下,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只要有槍桿子,到哪裡都有他的地位。他利用王金蘭的白吉會和蘇金榮的紅槍會之間的矛盾,敲了一下蘇金榮,就是有意給蘇金榮一個信號。並且要繼續利用這種矛盾,鞏固他的地位。但他並不想打倒蘇金榮,這不僅他打不倒,就是打得倒,也會使他自己在這裡失掉了根子。

  當下劉中正聽說蘇金榮來了,迎了出去,雙手一拱說:「恭喜蘇兄,榮任戰委會的付主任。」

  這話說不上是恭維還是諷刺,蘇金榮只覺得聽來刺耳,冷冷地答道:「何必拿愚兄開心,大權操在共產黨手裡,我不過是給人家跑跑龍套。」

  「怎麼是跑龍套呢?依我看呀,倒是你的主戲。你說,要糧、要錢、要人,哪一點離了你也唱不成。」

  「這哪是讓我唱戲啊,這是拆我的檯子嘛!」蘇金榮氣忿地說道。

  劉中正聽了,心中暗喜。他說這話的用意就是要蘇金榮把矛頭轉向共產黨,減少對他的壓力。而蘇金榮要反對共產黨,必須依靠他,這樣他反過來就可以控制蘇金榮,那他就可以大發橫財了。他乘勝追擊道:「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邊,將來還要革你的命哩!」

  「去他媽的吧!」蘇金榮猛然把桌子一拍,桌上的茶盤茶碗嘩嘩亂響,「我蘇家的江山……」就在這一霎時,蘇金榮的頭腦清醒了,把話仃住,暗道:「我中劉中正的計了!」這時他已經完全弄明白劉中正的用意,靈機一動,倒打一耙,突然哈哈一陣大笑,說道:「老弟,不瞞你說,如今我想開了。常言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眼下是共產黨的天下,就得隨共產黨,我這家產豁出來不要了,破了財,落個開明士紳也不錯。再說,天津漢口都有我的生意,大不了到外邊住幾年,共產黨是紅鬍子出身,坐不了天下,到那時我回來,這房子地還不是我的。」

  蘇金榮越說越坦然、自在,漸漸有些得意。忽然他長歎一聲說道:「老弟啊,我倒是替你擔心。共產黨為什麼跟你講統一戰線,還不是看見你這幾百條槍紅了眼。統一戰線,統一戰線,我看統不了幾天就把你這幾百人統到共產黨的褲襠裡了。你說,共產黨來到冀南收編了多少散兵,能把你這塊肥肉漏掉了嗎?」

  這一下正觸到劉中正的痛處,半晌說不出話來,用他那大皮靴喀喀在地下來回踱著。他想:如果蘇金榮真象他說的那樣做了,投靠了共產黨,我豈不是完全孤立了嗎?我的前途怎樣,那將不堪設想!可是他轉念又想道,不會,這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是在嚇唬我吧?他豈會做那樣的傻事?不,也許,他說的那些不是沒有一點道理,這老傢伙是什麼事情都會做出來的!但他還是硬撐著勁說道:「蘇兄,話好說,事難做,難道你真捨得了你這萬貫家財,我卻不信。」

  蘇金榮從劉中正不肯定的口氣中仿佛看到了他內心的矛盾,於是,冷笑了一聲道:「遇到了那一步,就是孩子老婆也得舍啊!」

  劉中正仃住了腳步,屋子裡片刻沉靜之後,蘇金榮又哈哈一陣大笑,站起來拍了拍劉中正的肩膀說:「老弟,那是後話,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走那一步棋。眼下我們還是擰在一起,共同對付共產黨。日本人沒有把我們收拾了,叫共產黨把我們收拾了,那象什麼話?」

  劉中正聽到這裡長出了一口氣說:「蘇兄高見。」

  就這樣,這個反動老練的軍官,便不自覺地被蘇金榮籠絡住了。

  這時護兵端來了豐盛的酒菜,劉中正向護兵低語了幾句什麼,便一面向蘇金榮斟酒一面說道:「聽說共產黨派了一個年輕人到你鎮裡,名叫馬英,曾舌戰龍王廟,鬧得會裡不得不把七個白吉會的俘虜放了,可有此事?」

  蘇金榮一楞,立時又裝著滿不在乎地笑著說:「這事不假,是我故意給他個甜頭嘗嘗。我要真鬥不過這個毛孩子,豈不把這萬貫家財早斷送了。」

  劉中正又故意問道:「聽說馬英和你有世仇?」

  蘇金榮暗吃一驚,一時摸不透對方的用意,只好推說:「這年頭也難說,共產黨把窮人富人一劃兩半,沒有仇也有仇啊!」

  劉中正又說:「有仇也罷,無仇也罷,反正這個人必是你的後患!……」

  正說話間,屋裡光線忽然一暗,門口走進一個高大的胖子,滿臉絡腮胡,只見他把雙手一拱,說道:「蘇劉二兄請了。」蘇金榮一見是白吉會的會長王金蘭,臉立刻陰沉下來,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對劉中正說道:「這是為了什麼?我要告辭了。」說著撩起長衫就走。劉中正上去一把拉住蘇金榮說道:「蘇兄,我是特地為你們兩家講和的。」

  王金蘭又一拱手說:「小弟實在得罪了,還望蘇兄高抬貴手,不看金剛,也看佛面。」他說著向劉中正瞟了一眼。蘇金榮見王金蘭在自己面前說了軟話,又礙著劉中正的面子,只得坐下。但心想:你們占了我的便宜,挫了我的威風,卻又來給我說好聽的,捉我的大頭,我豈能吃這一套!便說:「二位的盛情我領教。常言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我豈能為這一點小誤會就傷害自己人的面子,只是我實難向會裡交代。」

  王金蘭忙道:「兄弟願拿十條整豬,十隻整羊,當眾向你賠禮。」

  這王金蘭二十年前原是個破落戶,因為學了一手拳腳,又不行正,就在蘇金榮家裡當了一名打手。他信佛信教,聲言是金剛下界,會請神治病,不知怎麼瞎貓碰上個死老鼠,治好了兩個,於是名氣就傳開了,方元幾十裡地的人都來求神,王金蘭就這樣發了橫財,離開蘇家,搬到吉祥鎮。八年前吉祥鎮的白吉會和土匪楊胖子鬧衝突,白吉會的頭子被楊胖子的洋槍打死了,那年頭很亂,吉祥鎮的地主都不敢出頭露面,王金蘭便一躍當上了白吉會的頭子。他在一天夜裡,獨身背著一把砍刀摸到土匪窩裡,把楊胖子和他的六個徒弟殺了個精光,於是威名大震,成了縣裡的一霸了。只是比起蘇金榮來,他還甘拜下風,王金蘭終究是個「土鼈」,只在鄉里有點勢力;蘇金榮走京下衛,路子寬,在外邊結識了不少官僚士紳。拿他們個人比較,王金蘭只是一匹夫、惡棍;蘇金榮則陰險毒辣,計謀多端,所以他能壓王金蘭一頭,實際上也經常壓他,生怕他的勢力再發展,超過自己。

  王金蘭也深感到這種壓力,不免有些小小的反抗,這次勾結劉中正和紅槍會一戰,就是其中的一次。但王金蘭同樣不想打倒蘇金榮,他也知道這是他自己的能力達不到的,在某種程度上還必須依賴蘇金榮,這也就是他向蘇金榮賠禮的原因。按說拿十條豬十隻羊當面賠禮,已經是會門之間械鬥賠禮的最高禮節了,但蘇金榮覺得王金蘭本是自己手下之人,不能和自己平列,這樣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他說:「二十條牲畜只怕頂不了三十九條人命吧!」

  劉中正笑著說:「蘇兄,別那麼認真了,三十幾個窮棒子能值幾個錢?還是你說的話:『我們擰在一起,共同對付共產黨。』老兄,現在你的對頭是那個馬英,這是你的心腹之患!」他說著向王金蘭使了個眼色。

  王金蘭把胸脯一拍,說道:「蘇兄,兄弟願為你除患!」此時蘇金榮已經完全看出這是劉中正耍的手腕,他暗想:這小子這一著玩的不壞,一箭三雕;既敲了我,又在我面前落好人,還利用我們兩家的糾紛鞏固了他的地位。不過在總的方面,劉中正卻輸給了他,這就是劉中正不管怎樣不能完全擺脫他的控制。他想如果能利用王金蘭除掉馬英,那真是一件美事,即使共產黨查出來,與他的關係也不大,於是他故意挑逗著王金蘭說:「老弟,你可別小看馬英,有勇有謀,恐怕不在老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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