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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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不要告訴我爹,就說我病死的,他老人家脾氣倔,不要鬧出亂子,只希望你們能過個平安日子就好了。等馬英長大,他要有出頭日子,再告訴他替我報仇!」蘭妮說罷,抱住馬英,在他的小臉旦上親了兩下,就往外走;馬大娘丟下懷中的馬英,一把將女兒拉住:「孩子,你上哪去?你不能……」這時她才發覺女兒的手這樣滾燙,再一摸她的額頭,燒得要命。蘭妮被母親拉回來,一頭栽到炕上,馬大娘撲到女兒身上,搖著她問道:「孩子,你到底怎麼啦?」 「我……我吞了煙土啦。」 「啊!——」一聲辟雷,馬大娘搖著女兒哭!喊!叫!……雷鳴!閃電!暴雨!可憐十七歲的少女,在她對這世界還茫然的時候,便結束了她短短的一生。 仇恨!仇恨!暴風雨能把這世界洗平,可是也洗不清這仇恨啊!……第二天,馬老山回來了,問女兒怎麼死的。「病死的。」馬大娘轉過臉去說。 「好好的怎麼會病死,准是在他家折磨死的!」馬老山瞪著那滿布血絲的眼吼道,「你告訴我,孩子究竟是怎麼死的!」馬大娘被逼不過,只得將實情原原本本告訴了他。馬大爺頭上的青筋立刻暴起來,拍著桌子罵道:「祖祖輩輩給他種地,到頭落不了好死,不過啦!」 第二天,馬老山請人寫了一張狀子,在縣衙門告下了蘇家的二東家蘇金榮。那縣官說沒有真憑實據;蘇金榮在大堂上還一口咬定自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說馬老山敗壞了他的名聲。最後馬老山被判了個「誣告好人」,在監獄裡關了兩個月。 馬老山氣得暈過去好幾次。出獄那天,一直挨到天黑才回家。在月光下,他望著老婆孩子流下兩滴淚,摸了一把菜刀,便又奔回城裡來了。 馬老出走到縣商會門口,朝裡望瞭望那輝煌的燈光,在一個角落裡藏起來。蘇金榮當時是縣商務會長,正在裡邊打麻將,直到下一點鐘才散夥。 馬老山聽得蘇金榮在過道裡講話,渾身的血立刻沸騰起來,雙手握緊了菜刀。忽然眼前一閃,走出一人,馬老出趕上一步,用盡全身之力將菜刀劈將下去。那人忽覺腦後一陣風,急忙把頭偏過,菜刀正劈在他的右肩,「啊呀!」一聲,跌倒在地。此時走在後邊的蘇金榮掏出手槍照馬老山叭的一聲,擊中馬老山的胳膊,菜刀掉在地下。頃刻來了滿亍巡警,將馬老山捆了。 這正是一九二七年的白色恐怖時期,反動派正在殘酷地鎮壓革命。他們給馬老山安上個「共產黨暴動」的罪名,判處了死刑。馬老山在就義前,一邊在亍上走著,一邊昂然地訴說自己的冤屈,揭露蘇家的罪惡,沿亍的人聽了,無不落淚。 那時馬英剛剛八歲,一顆仇恨的種子便種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上。馬大娘為了母子活下去,為了給男人、女兒報仇,把全部希望寄託在馬英的身上,她到處跑著給人家邦工,什麼活兒都幹,忍饑受凍,積下幾個錢供馬英上學。 馬英好容易上了幾年小學,可是再往上巴結,那是無論如何也上不起了。他說:「娘,咱上不起學不上了,我去當兵去!」 馬大娘一聽,氣得渾身直哆嗦,拉住他的手說:「傻孩子,你說這話不怕你娘生氣嗎?好鐵不打丁,好人不當兵啊!」「娘,不當兵,咱怎麼報仇?」 「當了兵還不是在他蘇家手心裡握著。聽娘的話,孩子,好好上學,將來當個大官,管住他蘇家。」馬大娘說到這裡,咀角上露出一絲微笑,接著又愁苦地說:「後晌我到你姨父家看看。」 馬英的姨父在肖家鎮天主堂裡當長老,也算一個富戶,因為馬英家裡窮,兩家很少往來,馬大娘也是個有骨氣的人,只有到這節骨眼上,才去求人。 天黑,馬大娘高高興興地從鎮上回來了,她說姨父答應邦助,還隨身帶來一塊現大洋,說是給馬英作進城考學的盤費。不過有個條件:如果考上了,這盤費就算奉送;考不上呢,必須照數償還。她把這塊現大洋交到馬英手裡,千囑咐、萬丁寧道:「孩子,你可要給咱娘倆爭這口氣啊!」 馬英就是懷著這顆屈辱、復仇的心,走進了縣立師範學校。就在這一年,爆發了轟轟烈烈的「一二九」學生運動,馬英也被捲進這次大風暴裡,從這裡他才認清了鬥爭的方向,革命的道理,一次又一次地積極參加了學生運動,並且認識了這個學校學生運動的領導人、地下黨員杜平老師。 抗日戰爭一開始,杜平便派馬英到南宮八路軍東進縱隊裡去受訓,在那裡他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畢業回來,縣委便派他到肖家區開闢工作。肖家鎮在縣城的正北,離城十八裡地,是衡水通往縣城的要道,這裡的情況最複雜,蘇金榮又十分刁猾。所以縣委才把馬英派到這裡,他是本地人,熟悉情況;但縣委也考慮到他和蘇金榮的關係,當他臨走時,縣委付書記杜平對他交代完任務,特別強調說:「記住黨的政策,千萬不要感情衝動。」 馬英懂得領導的意圖,也知道這付擔子的份量。蘇金榮是全縣最大的地主,是一個最陰險最狡猾的傢伙,又是他最大的仇人!如果叫馬英去跟他幹仗,那是比較容易的,仇恨會給他帶來巨大的勇氣和力量;可是叫他去和他打交道,去爭取團結他抗日,這首先在精神上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而蘇金榮這個傢伙將會怎樣對付他呢?…… 馬英在回來的路上,坐在老孟的馬車上就反復考慮著對策。如今聽楊百順提起蘇金榮,不由怒火萬丈,又一想,這正是和蘇金榮談判的好機會,就忿忿地說道:「我正要見他!」老孟聽了,慌忙湊上去拉了拉馬英的衣角。馬英一甩手,便大步朝前走去。楊百順晃著個腦袋跟在後邊。群眾也隨著擁進鎮去,為馬英助勁,可是又為他捏著一把汗。 肖家鎮是縣裡頭一個大鎮子,足有五百戶人家,一條南北大亍貫穿市鎮。大亍的南段是些生意門面,以前十分興隆,只是眼下肖條了;大亍的北段住的都是財主,盡是些高門樓,蘇家的大門最高,坐西朝東,門口還有兩個旗杆墩子。楊百順把馬英領進大門,讓他在客廳坐了,又命兩個紅槍會的人暗地監視著,便直奔後院去見蘇金榮。 蘇金榮正坐在太師椅上抽水煙。他四十多歲年紀,穿一件綢袍子,戴一頂緞子帽墊,臉瘦而黃,蓄著八字鬍,故意表現得很氣派、威嚴。他見楊百順進來,微微欠了欠身子。楊百順深深鞠了一躬,便擠眉弄眼地報告道:「蘇會長,馬英回來了。」 「哪個馬英?」蘇金榮的眉毛動了動。 「就是馬老山的兒子。聽說到南宮共產黨那裡留了幾天洋,一回來就在鎮口賣起膏藥來,還想把白吉會的人放了哩!……」 楊百順一口氣講個不休,蘇金榮一句話也沒說,呼嚕嚕、呼嚕嚕地一股勁抽著水煙。如今時局發生了很大變化,八路軍東進縱隊開到冀南了,那些敗退下來的中央軍也老實了,有的被收編了,各縣都在紛紛成立「民族革命戰爭戰地總動員委員會」。昨天他收到八路軍東進工作團的一封信,邀請他商討成立「戰委會」的事,他正在為這事打著算盤:不參加,這天下暫時是共產黨的,那自己一點地位也沒有;參加了,誰知道共產黨安的什麼心,還不是借著抗日的牌子弄他的錢!如今馬英又回來了,他來幹什麼?我們是仇人…… 楊百順跟蘇金榮在一起混了多年,知道凡是他一股勁抽水煙的時候,就是要下毒手了,所以便自作聰明地獻計道:「會長,我看把這小子扣起來吧,你知道你們兩家……」蘇金榮一揮手,打斷了楊百順的話,又狠狠地抽了兩口水煙,啪的一聲,把煙袋往桌子上一放,臉上露出一絲陰笑,接著在楊百順耳邊低聲幾咕了幾句什麼。楊百順連聲稱是,一溜煙朝鎮北的龍王廟去了。 蘇金榮整了整衣帽,朝前院客廳走去。馬英正在客廳裡不耐煩地來回踱著,忽聽腳步聲響,一轉臉,見蘇金榮已經走進客廳,二人的眼光碰在一起……仇人!仇人!仇人來到眼前,馬英眼睛裡冒出忿怒的火光,兩隻拳頭也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這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記住……黨的政策……抗日統一戰線……千萬不要感情衝動。」 在蘇金榮的印象裡,馬英只不過是一個笨頭笨腦的窮孩子,可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氣宇軒昂的青年,特別是他那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他立刻鎮靜下來,堆起一臉假笑,客氣地說:「馬同志回來,有失遠迎,請多多原諒。」 馬英往太師椅上一坐,把一隻握緊拳頭的胳膊往八仙桌上一落,不客氣地說:「不敢勞你的大駕。」 蘇金榮接著讓夥計沏茶拿煙,忙活了一陣,然後才落坐,慢條斯理地說道:「蘇某雖不才,也深明大義,當前國難臨頭,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中共提出聯合抗日主張,我蘇某舉雙手擁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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