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平原槍聲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肖家鎮上】

  老槐樹上吊著一個人。

  這老槐樹長在肖家鎮的南亍口,誰也說不上有多少年代了,它那滿是皺紋的乾裂了的樹皮,就象一個受盡折磨的老人的面孔。如今已經是深秋了,它那不多的樹葉子也落盡了,光禿禿的,更顯得乾枯、淒涼、悲慘。

  被吊著的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穿一身白色的符衣符帽,從這裡可以斷定他是城東吉祥鎮白吉會的人。他的雙手反縛著,腰勾下來,兩條腿垂成一條線,一隻露出腳趾頭的破鞋掛在腳上,看樣子已經不能支持了。他勉強把頭抬起來,用那乞求的眼光望著眾人道:「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們,你們行行好救我一命吧,我也是安分守己的莊戶人家……」

  「不准嚷嚷,再嚷嚷我馬上捅了你!」一個虎實實的小夥子拿苗子槍在他臉前一晃,厲聲喝道,聲如巨雷。這小夥子胸前戴一個紅兜肚,穿一條紅褲子,在這秋涼的天氣,他卻光著膀子,露出那古銅色的皮膚,脊樑上背一口五寸來寬的明晃晃的砍刀。他叫王二虎,是肖家鎮紅槍會裡有名的一員戰將,昨夜單刀獨身闖進吉祥鎮,生俘七個白吉會的人。原來昨天不知為了什麼,肖家鎮的紅槍會和吉祥鎮的白吉會發生了一場惡戰。白吉會勾結城裡的民軍,用機關槍掃死紅槍會三十九個人,占了上風。紅槍會吃了敗仗,為了解氣,決定拿這七個俘虜祭靈,一個村分一個。今天午時三刻開刀。一早,齋家鎮的男女老少便來到老槐樹下看究竟,霎時說長道短,議論紛紛。

  「他娘的,白吉會沒有好人!」

  「哼!自作自受。」

  「才二十多歲,還是個孩子啊!」

  「唉!誰家不生兒養女,別殘害這孩子了。誰去講個情,留人家一條活命吧。」這是一位老大娘,說著拿衣襟捂在臉上。那被吊著的人看見這情景,又用那乞求的眼光掃著大家道:「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們,替俺講個情,俺一家老小五口人就托大家的福了……」

  「你再嚷嚷!……」王二虎又一喝,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忽然一陣馬蹄聲響,一輛木輪大馬車在背後仃了下來,車上跳下一老一少。那老頭是個瘦高挑個兒,一臉花白鬍子,手裡拿著長長的鞭杆,頭前分開眾人擠了進來。他忽然望著那被吊著的人楞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不成句子:「你,你……你不是小陳家店的,陳……陳寶義嗎?」

  那被吊著的人眼睛慢慢閃亮起來,豆大的淚珠順臉滾下:「老孟大爺,救救我……」

  原來老孟趕車到過城東的小陳家店,認識陳寶義。這幾天他給東家往城裡搗騰東西,在城裡住了兩天,不瞭解鄉里的情況。於是雙手一攤,用他那顫抖著的聲音向眾人說道:「鄉親們,這是為了什麼?這孩子是老實人!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啊!」

  王二虎把眼一瞪:「他是種地的,別家的糧食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二虎子!」老孟吃了一驚,接著用長輩的口吻說:「你和你大爺要什麼野蠻?都是種地的莊戶人家,這是為了什麼?」王二虎瞪著眼睛吼道:「為什麼?為了給我們紅槍會的三十九個人報仇!」

  一提起紅槍會,老孟的臉刷地變成一張白紙,不由倒退了兩步。這紅槍會的頭子是誰呢?就是他侍候了一輩子的東家,就是在肖家鎮一跺腳全縣地皮要顫三顫的蘇金榮!

  王二虎上前一步,繼續說道:「仇有沅,樹有根,我王二虎憑白殺過人沒有?」

  老孟被問得啞口無言,大張著咀說不出話來。這時在老孟身後突然閃出一個英俊的青年人,濃眉毛,大眼睛,他伸出左手把二虎一擋,用他洪鐘般的聲音喝道:「不對!你們仇的沅在哪裡?你們仇的根在哪裡?難道就在他身上嗎?」青年人把手向陳寶義一指,「他為什麼要殺你們紅槍會的人?是為了他腳上那一雙破鞋嗎?還是為了家裡那兩畝地呢?你說,他為什麼?」

  王二虎一開始還理直氣壯地用眼睛瞪著那青年人,在青年人一連串的發問下,他慢慢把眼光避開了。那青年人用手向北一指,把臉轉向大家說:「鄉親們,你們聽!」

  頃刻,全場又鴉雀無聲,北邊傳來了轟轟的炮聲。這炮聲人們已經聽了一個多月了,可是仿佛今天才聽到似的,心又嗵嗵地跳起來。青年人接著講道:「鄉親們,戰火已經燒到我們家門口了!可是,我們在幹什麼呢?在互相殘殺,殺我們自己的同胞,這不等於給日本鬼子邦忙嗎?鄉親們,我們不要受壞人操縱,我們要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猶如一聲霹靂,把人們閉塞的、沉悶的腦殼炸開了,霎時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看到了明朗的青天,一個個都用敬佩的、希望的眼光,望著那個青年人。

  忽然人群外一聲尖叫:「誰家的叫驢跑到戲臺上啦,在這充數!」

  人們聞聲,急忙讓開一條道,中間閃出一人,但見他賊眉鼠眼,一個乾瘦的腦袋像是用筷子插在肩膀上。這就是肖家鎮上有名的無賴楊百順,仗著他老婆「紅牡丹」和蘇金榮睡覺,便狐假虎威,成了肖家鎮上一霸,老百姓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楊大王八」。

  楊百順把腦袋一歪,沖著那年輕人奸笑了一聲,說道:「我當是誰哩,認識認識,這不是馬莊馬老山的兒子嗎?馬英,聽說你到南宮共產黨那裡留洋去了,怎麼樣,弄了個什麼官?帶回來多少人馬?多少杆槍?」

  馬英用那兩道深沉的眼光丁住楊百順,嚴肅地說:「沒有人,也沒有槍,我帶回來的是共產黨抗日的主張,冀南人民和全中國人民抗日的意志!」

  「哈哈哈……」楊百順一陣奸笑,「共產黨這一套我早就領教過了,就是會賣膏藥,胡弄老百姓還可以,東洋人可是不聽這一套。」說到這裡,他突然把臉一變,眉眼鼻子擰在一起:「我老實告訴你,這裡沒你的戲唱,少管閒事!」

  馬英用手朝楊百順一指,喝道:「什麼閒事!難道你們就可以拿著窮人的命開玩笑嗎?這是大家的事,這是群眾的事,你楊百順當的什麼家!」

  在場的群眾對楊百順早已恨之入骨,只是敢怒而不敢言,這時見馬英將他搶白了,心裡暗暗高興,都替馬英助勁,用那不平的眼光瞪著楊百順。

  楊百順見風頭不對,順勢一把將馬英的手腕抓住,喝道:「你不要在這裡逞能,有本事去見蘇會長!」

  馬英一聽,怒火萬丈,把胳膊一掄,嚇得楊百順倒退幾步。刹那間,多年積壓在這個年輕人心中的仇恨,就象要從他的胸腔裡一齊爆發出來!

  原來馬英家是蘇金榮的佃戶,因為積年累月借下蘇家的債還不清,就把馬英的姐姐——十七歲的蘭妮送到蘇家去邦工,工錢雖說寥寥無幾,可家裡總算少了一口人吃飯。

  一天,馬英的父親馬老山給蘇金榮到衡水拉洋貨去了,家裡就剩下馬大娘和馬英母子兩個。一場巨大的暴風雨來了,風卷著雨在猛烈地衝擊著這個村子,象要把這村子洗平似的,窗紙被打破了,雨點涮打在炕上,馬大娘一手抱著馬英,一手拿被單子就去堵。轟隆一聲,一個巨雷在他們的院空響起,屋裡照得通亮,馬英嚇得哇哇哭起來。俗話說:「巨雷報信必有災!」馬大娘心驚肉跳起來,莫非他爹在外出了什麼事?……就在這一霎時,蘭妮披散著頭髮,渾身濕淋淋地從雨水中跑進來,臉色慘白……「娘,娘……」她一下撲到馬大娘的身上便哭成淚人一樣。

  「怎麼啦,孩子?你又受委屈啦,你說啊!」馬大娘緊緊抱住自己的兩個孩子,馬英也不哭了,瞪著兩隻元溜溜的小眼睛望著姐姐。

  「娘,她,我……我叫他家的二……東家……」蘭妮哭著說不出口,她把頭埋在娘的懷裡。

  「孩子,孩子,你……你叫他……」馬大娘的聲音顫抖著,嚎啕起來。

  「娘,」蘭妮把頭緊緊貼在娘的胸上,低聲說,「我沒臉見人了。你是我的親娘,我才對你說,你不要對別人說,人活在世上,總要有臉,我雖說死了,一家大小還要活著……」馬大娘不哭了,女兒的每句話,都像是一根根的鋼針刺在她的心上:「孩子,你說的是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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