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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老大爺,我們在你家住住吧?」

  高波親切而溫和地向房主人請求。

  「隨便,怎麼都成。」年輕的房主人冷冷地這樣答應。

  「我們住到哪點呀?」高波滿臉賠笑地道,「我們自己收拾一下。」

  「隨便,怎麼都成。」年輕的房主人一動也不動,臉上的表情一點也沒有變化。

  高波看到這種情景,自覺地退出來,想另找一家。可是一家兩家、三家五家……都是這樣。最後走到一家,家中有兩個老年人,和一個中年婦女,還有一個青年姑娘,一個四十左右的高身大漢,站在正間地上。高波和劍波、白茹進來,那高身大漢一聲沒響,眼睛卻是那樣仇視。兩個老年人態度比較緩和些,可是十分恐懼,當少劍波看到那壯年漢子的凶態時,便只說了兩句一般的話,回身出來準備另想別的辦法宿營。當他向外走的時候,只聽那老年人,大概他是當父親的,從嗓子眼裡擠出一點慌恐顫抖的聲音:「孩子,好好說話,惹不起呀!不管怎麼別惹出事來呀!唉!……」

  「怕他個吊!」那壯年漢子粗鹵地回答著老年人,「要錢沒有,要糧早被他們搶光了!要命拿去!割掉頭碗大的疤。」

  「別說這個,別說這個,」老年人驚恐地阻止著,「看樣子不是座山雕的人,好像是些正牌軍。」

  「正牌軍?」壯年漢子一跺腳,憤怒地罵起來,「一個吊樣,正牌軍是官鬍子,兵變匪,匪變兵,兵匪一氣通,都是些王八兔子鬼吹燈。」

  「孩子,你瘋啦,咱們的嘴硬,硬不過他們的二拇手指頭一勾勾。」

  「去他媽的!吊毛灰,反正是個死。」

  少劍波聽得越罵聲越大,仿佛那壯年漢子故意要挑釁似的。

  當少劍波聽到戰士們彙報的如此同類的一些反映時,內心湧出了一陣疑慮。本來他對這個純是林業鐵路工人村,寄託著很大的力量上和技術上的希望,可是卻碰到這樣冷酷的態度,這對他的計畫是一大難關。但他對青壯年工人這種倔強的性格,無畏的精神,和全屯一致的行動,內心卻感到無限的贊佩。他召集齊小分隊講道:「同志們,看到了嗎?群眾還不知我們是誰,他們不瞭解共產黨和人民解放軍。他們把對國民黨和座山雕的仇恨,全移置在我們身上。我們是來剿匪,群眾卻把我們也當成土匪看待,說起來真是委屈。」

  戰士們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現在的關鍵,就是要群眾認識我們,我們要用實際行動,來感動群眾,提高他們的覺悟。

  我命令:不住老百姓的房子,全部駐在車站和『滿洲林業株式會社』的破房裡,自己到山上割草攤鋪,自己打柴燒飯,立即向群眾展開宣傳,宣傳的中心是:我們是共產黨,人民解放軍。群眾發動不起來,執行計畫就談不到。」

  戰士們按照劍波的命令展開了夾皮溝的群眾工作。

  原來夾皮溝是一個大木場,是森林小鐵道的盡頭。這裡的木材堆成山,每年水旱兩路運到外面。旱路就是這條小鐵道,水路是把木頭用火車載到神河廟前的二道河口,從那裡編成木排,順水放下,直入牡丹江。

  全屯五百戶人家,全是林業和鐵路工人,日本投降後,這裡的工人奪了鬼子的槍,打死了山林糾察隊,武裝了自己,保護了祖國的財產和自己的家園。

  不幸在座山雕匪幫被人民解放軍擊潰後,全部竄入此地。這個老匪開初千方百計想收買這支已經武裝了的工人隊伍,可是工人們堅決拒絕加入匪股。

  後來這個老匪怕工人們像殺山林糾察隊一樣把他們殺掉,於是便對工人實行了武裝鎮壓,繳了工人的槍。這些匪徒臨拉到山裡,把屯中的一切全部搶光。不用說工人們自己勞動得來的人參、鹿茸、皮毛等貴重物品,就是連鞋襪被褥,婦女的首飾,也全部掠去。

  現在人民政府還沒有派人來組織林業生產,槍被座山雕全部繳去,也不能上山打獵,所以群眾沒吃沒穿,就在這裡幹挺幹挨。光棍一條的,都跑出山去,自奔出路;拉家帶口的,走!走不了,去!沒處去。

  沒有吃糧,又斷了來路,現在只有在朽木樹上,摘些蘑菇、猴頭,用清水煮熟充饑,吃得人們臉上灰青灰青。至於穿的,更加淒慘,偽滿配給的更生布做的衣服,早已穿得稀爛,像是雨涮過的窗戶紙。有的人身上穿著一個牛皮紙的洋灰袋子,有的穿著破麻袋片,補了又補,連了又連。有的全家四五口只有一條褲子,誰出大門誰穿,其餘的在家光屁股蓋著草簾子。炕上的被褥,全是用當地出產的烏拉草編織成的簾子。實在沒辦法,青年小夥子上山時,都披著用烏拉草編成的蓑衣,褲子也是用烏拉草織成的蓑衣裙。

  少劍波和小分隊瞭解了這一切,強烈的階級同情感,使他們對群眾的疾苦,引起了強烈的焦慮。有的戰士流出了眼淚。

  屯子裡像死一般地靜,在一盞孤燈下,少劍波在一間十分窄狹的小屋地上,來回地踱著。

  他在白天和戰士們一樣,打柴,掠鋪草,深入一家作宣傳、調查、詢問工作。他把自己的兩套襯衣襯褲,脫給群眾,自己穿著空身棉襖。又把白茹的襯衣襯褲給了那個高身大漢家的那個婦女和那個年輕的姑娘,這樣全家總算有一件單衣蔽體了。戰士們也學著劍波的榜樣,把自己身上僅有的襯衣送給群眾。他們這樣做,覺得自己的心裡稍微寬慰了一點點。

  少劍波踱來踱去,十分愁悶,一忽兒坐在炕沿,手按炕桌沉思;一忽兒又皺著眉頭,手扶下頦凝想。他腦子裡千百遍地默念著:「不關心群眾疾苦,是犯罪行為。可是我手裡一無糧米,二無衣服。有的只是槍和手榴彈,這怎麼能解決群眾眼前的饑寒呢?」

  他的心是在焚燒。他現在的憂愁,已超過夾皮溝所有的一切人。「我管打仗,可是我是共產黨員,在夾皮溝屯裡,我是党的最高領導者,也是党的政策的體現者,眼看群眾這般情況,難道可以坐視不理嗎!但是,要管老百姓的吃飯穿衣,又怎麼管呢?我怎麼來當這個家呢?……」

  十點半了,高波端來一盆洗腳水。白茹在水裡滴了些「來蘇」,他倆督促劍波洗腳,可是一連幾次劍波像一點沒聽見,連眼睛也沒動一動。直到白茹蹲在炕沿下給他脫鞋,他好像這時才發覺他旁邊有人。

  「幹什麼?」

  「你還沒洗腳呀!」白茹一面答一面繼續給他脫鞋。

  「去去去!現在顧不得這些,去!」少劍波不耐煩地推了一下白茹。

  「洗腳也不耽誤你考慮,煩啥!」

  白茹繼續堅持她的職責。

  「去去去!」少劍波忽地站起來,「別找我的麻煩。」他又在地上踱著,拖拉著白茹已經給他解開了的鞋帶。

  「這是我的責任。」白茹不高興地瞅著劍波的背影。

  「你只有督促責任,沒有包辦代替的權利。」

  「對不遵守衛生制度的,我就要包辦代替。」

  「去你的!」少劍波一回頭,「別多嘴,這不是開辯論會的時候,群眾受凍受餓,我還沒解決,哪顧得上自己這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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