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他們生活在那種單一回圈著的悲慘的故事裡,太陽照著遍野的荒墳和白骨,長風送著千里萬里的哀啼,使這一代中國歷史的黑暗的篇章埋入五千年來久遠的荒涼,並與那些前代前朝的血淚融和在一起。生者們在遭逢苦難時,在忍受饑寒時,在帶血的遊蛇般的鞭影下,在悲慘絕望的生離死別中,從不呼喊著人的名字,他們祗是仰首蒼穹,默默的哀禱著蒼天;盼望老天爺睜眼來解救他們,而淚眼裡的蒼天更高更遠,任他們千回萬回的祝禱仍無動於衷,他們就那樣的不甘的死去了!……或可說他們是原始的、愚蒙的一群,因他們根本缺乏智識,不知道圓形穹窿之外的世界,不知道在南方的北伐軍究竟會為他們帶來些什麼?他們只知道北洋地面上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們渴望著能有一種新的改變。

  在一些傳流到北地來的消息當中,北伐軍攻下了南京城對他們卻是毫不陌生的。任何一個村嫗農婦都知道南京城,都自古老的傳說裡聽取過太多關於那座城的故事,說秦淮河、燕子磯和雨花臺,說金陵的四十裡城牆,她們能像親歷般的輾轉描述它,描述城樓有多高,城門有多寬大,甚且誇說她們知道那城牆在建造時,一共使用了多少塊條石?多少塊磚頭?……從明太祖到韃子兵敗走,從清兵破揚州渡江占南京逼殺福王,到長毛造反入南京……她們關心著那座城,因那座城仿佛拴系著天下的興亡。北伐軍攻下南京城,使飽受苦難的人們的心中張開一隻希望的眼來,使那消息被人相信是真實的,再不是夢了。

  和傳說相應的是龍潭戰後,孫傳芳手下的殘兵數萬之眾都退到長江北岸來,像倒了山一般的朝北湧,不幾天的功夫,那些敗兵的先頭部隊,業已開進了鹽市當面的縣城,後續的隊伍還在路上。

  「大局好轉了!」

  「可不是?!這傢伙孫傳芳再也把不住蘇皖,非要投進山東去依靠張宗昌那個狗肉將軍不可了!」

  人們紛紛這樣傳說著。

  鹽市上,窩心腿方勝也明知孫傳芳慘敗龍潭,但無論大局怎樣好轉,單就鹽市這塊彈丸之地而言,面對著大量湧來的北洋敗兵,卻是黎明前那一刹最黑暗的時刻。北伐軍沒能立時渡江追擊,這些敗兵還有時間喘息整頓,他們若要拉過蘇北荒野地,投奔魯省督軍張宗昌,勢必要經過鹽市這塊咽喉地不可。以鹽市本身的人手槍支,合上羊角鎮小蠍兒和萬家樓珍爺這兩支援兵,用來力抗塌鼻子一師之眾,尚能勉力擋持,倘若要跟孫傳芳北潰的全軍相抗,那甭說開火,幾萬人槍裡上前硬擠,也會把鹽市給擠扁了的。

  在這種情況之下,究竟是放開鹽市,把人槍朝兩面退開,再零星吞食對方敗退時的小股散兵?或者是緊扼住這塊咽喉地,跟孫傳芳以卵敵石的死拚呢?因為這都是可能影響大局的事情,他不敢獨自擅作主張,幾經思量,認為非得把大夥兒召聚到一起,共拿主意不可。

  就在當天的夜晚,馬屯鹽市東北的小蠍兒和各頭目,護著鹽河北岸長堆的萬家樓的珍爺,鹽市市上運商岸商,各棧的棧主,六合幫的大狗熊和王大貴,以及扼守各處的戴旺官老爺子、張二花鞋、鐵扇子湯六刮等一干人,全都聚集到原先的兩淮緝私營本部的大廳裡來商議這宗大事。

  鹽市被困後,煤油斷絕很久了,大廳裡的六盞頭號樸燈(*一種懸掛的大型煤油燈。)點不亮,祗有把各人攜帶來的燈籠放列在長案上,人們圍著長案坐,就著燈籠連結起來的奇幻光暈,靜聽窩心腿方勝講話。

  窩心腿方勝坐在長案的一端,用一隻寬如韭葉,燦爛如銀的匕首點劃著一幅平鋪在案端的草圖,沉思有頃,才手扶著案緣,緩緩的站起身來,環望著燈籠碎光中圍列的人臉,沉聲說:「戴老爺子和方勝師徒幾個,錯承關八爺的力薦和鹽市以重責見托,拉起槍來護鹽保壩,禦匪寇,抗北洋,幾個月來,雖因勢孤力薄,談不上有太大的作為,但連經幾場奮搏,擊潰了鴨蛋頭整團的防軍,滅煞了塌鼻子的氣焰,總算是開了多年來單以一地的民槍民力反抗北洋的先例……

  如今南方消息頻傳,北伐軍業已大敗吳佩孚於汀泗橋,略取長江南岸九江、南昌、蕪湖、南京各地,孫傳芳慘敗龍潭後,精銳盡失,在江南已無立足之地,在這點上,我們不能不拜服八爺他的先見……但則,據蠍爺相告,八爺如今帶了槍傷,在萬家樓養息,而孫傳芳像倒山開閘般的敗兵,業已撲到縣城,這些敗兵雖被北伐軍挫了銳氣,但他們定會像一群被窮追的餓狗,不擇一切的奪路奔逃;他們兵敗江南,滿心怨氣沒消,假如在鹽市遇上民槍阻擋,勢必為泄怨猛撲,濫施殺戮不可!兄弟邀集諸位來這兒,就是要商議這個,打,我們是決意打到底了,要緊的是如何打法,才能盡力削弱孫傳芳手下殘剩的一點兒老本?使北伐軍渡江後,不再遇上龍潭那般的惡火……珍爺,您的高見如何?」

  「珍爺,珍爺!」一位棧主看見珍爺儘管望著長案發楞,便使手肘推推他說:「您在想些什麼?方德先方爺在跟您說話呢!」

  「噢,噢!」珍爺這才像如夢初醒似的,推開椅位站起身來說:「我是個不知兵的人,一向弄不清打火是怎麼打法?一切聽憑方爺您作主就是了!」

  「蠍爺,您?」方勝擺手說。

  「咱們全是些毛鐵匠——祗知揮錘猛打!」小蠍兒說:「關八爺為我們兄弟指出一條明路,我們來鹽市就是赴死來的。我們要讓北洋軍知道民不畏死,我們主張一步不退,硬抗到底!」

  「諸位的意思如何?」窩心腿方勝轉向大夥兒問說:「有話不妨攤在桌面上,咱們仔細商量。」

  「我以為我們護鹽保壩的原意就是在保民,使他們免遭北洋防軍的蹂躪。」鹽務稽核所的前所長說:「如今北洋軍兵敗江南,要由此過境入山東,我們莫如退出鹽市,容他們過去,他們如不濫施殺戮,我們倒不必打它。因為萬一鹽市不守,他們把報復濫施在難民身上,那就……有違我們當初保境安民的原意了!」

  戴老爺子原坐在離長案較遠的暗處,這時也推動輪椅上前發話說:「不錯,安民固然要緊,不過北洋軍凶蠻成性,你愈不抵死抗他,他愈會施暴虐民,我以為分開人槍讓他們過境不是辦法,消極死守也不是辦法;我相信孫傳芳手下的那些敗兵不足為患,主要還是江防軍這一師一旅部隊……假如我們能募得死士入縣城,把江防軍的首腦塌鼻子斃掉,然後遣散沒有洋槍的棚戶,讓他們通告難民,及時朝東西兩面逃離,我們再集聚洋槍死扼鹽市,轟轟烈烈戰至最後一人,說不定就憑這種精神,就能把孫傳芳的這點老本賭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