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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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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說得對。」大狗熊搶著舉拳振臂說:「方爺也免得麻煩,去募什麼死士了,我它媽願進縣城去刺殺塌鼻子,萬一事敗死了,單望日後有人把我那把野狗啃剩的骨頭撿回來,跟我那好兄弟石二矮子葬在一起。」 「不不!」王大貴急叫說:「大狗熊他是個愛喝酒的渾蟲,三杯落肚,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若叫他衝鋒陷陣,刀對刀槍對槍的硬砍硬殺,他還算得一把手,若叫他進縣城,使心計刺殺塌鼻子,那明明是送死……要去應該我去!」 「你們兩位不用爭,」窩心腿方勝說:「你們辦這事都不適宜,甭說旁的,單就是城門口,你們就絕難帶著短槍混進去……我想,這事該由張二花鞋他去辦,他多少有些武功的根底,一座城牆還難不倒他。再說,縣城的各條街巷,地形地勢,他都摸得很熟悉,我想還是由他去比較妥當些。」 「我照辦。」張二花鞋說:「請師兄立即著人接替我扼守小渡口,我今夜就動身。」 「那就煩蠍爺罷,」窩心腿方勝說:「蠍爺可把你的人槍增防小渡口,我們就按照老爺子的意思做;不過,有兩處地方還需得著人去連絡,我想請大貴兄趕赴萬家樓,把咱們的決定通告關八爺,北地有槍援槍,有糧援糧,不必多遣人來共死了!大狗熊您不妨走趟三河南,進大澤地,去告訴民軍的彭爺,儘量收容北洋軍的散勇——我相信鹽市再有一場硬火,拚到咱們死光時,北洋兵至少也會有一半人攜械開差的了!」 集議的時間雖很短暫,但並不匆迫,一旦議決了以洋槍隊死守鹽市,以銃隊和刀隊北赴護送難民時,大夥兒面對著死亡,卻都覺得心裡泰然無恐無驚。 珍爺默視著那只列滿大小燈籠的長案,整條長案的邊沿,都放列著與會人摘下的手槍、匣槍、攮子;有各號的左輪、八英、大馬牌,有自來得和小蝦蟆,有老二膛、頭膛快機和新三膛,有雙管貓頭鷹和彎把半長筒獨響,(*以上均為當時習見的短槍槍名。)這些槍支,在早先的日子裡,有的是富商大賈用以防身的,有的是地方光棍用它混世的,有的緝私營官佐佩以亮威的,有的是黑路人物用它闖道的,但在今晚,它們卻並列在一起,顯示了一個意義——對於北洋暴力團結一致的抵死抗爭。 他始終不習慣這些,也不習慣這種預示著血光的氣氛,但他一直強迫著自己習慣它,萬家樓槍支多、馬匹足,在北地各大戶中是少有的,領著槍隊的小牯爺也向以勇悍自豪,如今連駐馬羊角鎮的朱四判官的手下,都聽信關八爺的召喚,馳來赴援了;若照小蠍兒的說法,關八爺到萬家樓也已有旬月光景了,即算八爺的槍傷沒愈,萬家樓得著鹽市吃緊的消息後,也該先拉出一部份人槍來援,就算人槍一時沒拉得來,七房族的糧草也該運來,而這些都沒見著影子,使自己不禁為族中感到羞愧,覺得他們未免太短視自私了!如今自己所率來的人裡,除去莊丁之外,論及姓萬的,祗有自己一個人,自己決不能顯示怯懦,一個古老的,久以大明朝武將後裔自炫的氏族,不該有怯懦的子孫,自己也必需以仁為心,以義為膽,在這未來的一戰中,死得跟他們一樣的壯烈蒼涼。 「珍爺!」誰在低聲叫喚著他。 他抬起頭,看是六合幫的王大貴。 「我今夜就得趕往萬家樓了!」王大貴的聲音裡,有著止不住的興奮:「蠍爺沒來前,誰也不知八爺他會帶著槍傷投奔萬家樓,我無日無夜不懸著心記掛著他。真感謝方爺他分給我這個好差使,使我能去見八爺。您要是有口信或是筆信帶給八爺或牯爺,我會替您帶到的。」 「那好極了!」珍爺說:「就讓我到方爺房裡借個紙筆,分別寫兩封信給你帶得去,一封是給牯爺的,盼他速集人槍,來援鹽市,日後北伐軍來了,荒天一角也有一分力抗北洋的光采。一封煩你呈上八爺,問候八爺的傷勢,盼他槍傷早日痊癒,不必為鹽市憂心,我們生死是一回事,孫傳芳垮定了又是一回事,請他寬心養病。」 「信呢,我是照帶。」王大貴笑說:「可是八爺他那種脾性您是知道的,一旦他能扳鞍爬上馬背,我敢斷定他就不會躺在床上,無論他傷勢痊不痊癒,他都會來鹽市,跟諸位爺們同生共死的!」 「那可好?!」大狗熊苦著臉在一邊咕噥道:「王大貴,你這小子,你去見八爺,跟八爺一道兒回鹽市來赴死,你它娘就吱著狗牙樂意了,是唄?!你可就沒想想,一個熱熱鬧鬧的六合幫,十幾條生龍活虎般的漢子,幾個月不到的時光,左一個右一個的都死了,雷一炮、向老三、石二矮子、加上八爺和你……你們一窩一塊的在陰司作樂,卻把我大狗熊一腳踢開,孤伶伶的放在世上受活罪,你它媽真夠忍心的!」 「生死不由人,」王大貴說:「咱們總也得留一個半個的在世上,要不然,誰替咱們燒紙化箔來?」 「我不管,」大狗熊紅著眼:「我一到大澤地,見過彭老漢,我就它娘急著朝回趕,——要死咱們一道兒死,路上也有個做伴的。」 集議完了,人們紛紛插上槍支和攮子,拎起燈籠,散進茫茫的夜色裡去。珍爺把兩封信交在王大貴手上,叮嚀複又叮嚀。他們也跟著拎起燈籠走出去,一時偌大的屋子裡,祗留下窩心腿方勝一個人,面對著一盞燈籠和那張毛了邊的草圖,使攮子在草圖上的空裡圈著點著,翻來覆去的比劃著。 他愈想,愈覺得戴老爺子這種看法是對的;鹽市不能輕易棄守,北地的無數難民也需要護持,不能任他們由北洋的潰兵蹂躪,老爺子他不忍讓那赤手空拳,祗持有刀叉棍棒的棚戶們,以及難民當中精壯的漢子們去擋北洋軍的洋槍洋炮,而把保護難民的差使分給他們承當,這是再好沒有的方法,足可使扼守鹽市的洋槍隊再無後顧之憂,安心拚殺來敵! 鹽市決意這樣扼阻孫傳芳的潰兵,最後一戰的時機業已迫在眉睫了,他輕輕的用匕首點著草圖上的一點,那是他和弟兄們選擇的死所,他要在這裡告訴孫傳芳——老民是不可輕侮的,誰輕侮,誰就得付出相等的代價……一種巨大的絞輪聲在北近的黑裡滾動著,他聽出那是鹽河上在絞合洋橋。 鹽市上凡是沒有洋槍的都趁黑撤退了。 珍爺和小蠍兒的兩撥人槍填補進來。 王大貴跟大狗熊分別上路時,張二花鞋業已動身走了;王大貴跟無數棚戶和少數年輕婦道一起朝北走,在那些婦女群中,有著往時的紅妓小餛飩。夜色沉黑,祗聽見擂鼓般的腳步踩踏橋板的聲音,以及橋柱下鹽河流水的聲音,當她走過洋橋,依依的回望時,她連橋影也看不分明瞭。「天——佑他們!」她無聲的喃喃著,把祝福投給了她身後死守鹽市的人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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