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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萬振全這樣嚷著,使許多張驚詫失色的臉都轉望到關八爺的身上來,關八爺的濃眉微皺著,臉色沉重而威嚴,他像在努力思索著什麼,又仿佛在亟力隱忍著,保持著一貫冷靜沉著的風度,即使這樣,從他青筋暴起的太陽穴上,也能看出他對這種誣毒的憤怒。

  「萬振全,我得告訴你!」牯爺望了關八爺一眼,鄭重的開口說:「你雖是本族的執事,有權議論族事,但像這種言語,卻不是隨便說的,八爺是名聞北地的豪士,你決不能捕風捉影的聽信謠傳來污蔑他的名聲……那萬小娘雖說當初是風塵打滾的婦人,但在萬梁死後,她也曾在宗祠立過血誓,墳前跳過火坑,這事不但關乎她的貞節,還關乎她的生死……你知道依萬家樓的族規,在宗祠立誓不嫁的寡婦沾著奸字,就得處死她!」

  「牯爺跟各房族的兄弟全在座,」萬振全捏著拳頭,朝一邊歪側著身子說:「這話若是沒憑沒據,我萬振全就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放在宗祠正殿上說,我說出這話來,當然有憑有據。」

  「好。」牯爺點點頭,轉朝關八爺淡然一笑說:「八爺,您務請體諒我的難處,我沒料著族裡竟有人以這種汙事指控您,您有什麼話好指點我?」

  「事既牽在我的頭上,」關八爺朗聲說:「我就是有話,倒也不便先說了,您頂好先讓他拿憑據罷。」

  關八爺這樣說完話,牯爺才又離開座椅,站起來說:「萬振全,難得八爺他寬宏大量,沒當時計較你,你若是拿不出真憑實據來,我勸你還是趁早跟八爺叩頭賠禮,再去寡婦門前掛紅放炮,然後吊打你一百皮鞭了事。假如你執意不回頭,污蔑到底,族裡任誰也是包庇不了你的了!你先想清楚,再回我的話罷。」

  「我有憑據。」萬振全粗脹脖子說:「我早已想過了,我若有意污蔑他,我甘心受罰,話又說回來,假如關八他確有其事又當如何?!」

  牯爺沒答話,又拿眼去望關八爺。

  「我願領死。」關八爺滿含怒意,斬釘截鐵的吐出這四個字來。

  這許多年來在江湖上闖蕩,自己從沒經歷過這種使人難以忍受的咄咄怪事,關八爺雙手緊抱著拐杖思忖著,怎樣也思忖不出一個道理來?在這之前,自己總抱著人性本善的想法,誰知在萬家樓,在這座古老莊嚴的宗祠裡,才發現人心如鬼域,竟險巇到這種程度?!……這一切的怨毒和栽誣像一場亂絮糾纏的渾噩的夢境,不知是因何而起?若說是萬家樓有些生長在荒天一角的漢子自私短見,怕死貪生?自己替鹽市求援並沒迫著誰定非拉槍去打北洋,他們犯不著這樣無端的栽誣自己。若說是為了往日有什麼仇隙罷?那也是不可能的!捫心自問,自己多年作事,無一不是捨己為人,尤其是在萬家樓,除了為他們捨命夜搏朱四判官之外,簡直就毫無其他瓜葛可言,最使人痛傷的倒不是他栽誣了、污蔑了自己,而是牽上了身世淒慘的無辜弱女愛姑。這決非是單純的一時意氣,這裡面一定藏有深不可測的奸謀……

  「你有何憑據?你不妨當著關八爺的面直陳出來!」牯爺冷冷的聲音把關八爺的思緒打斷了。

  「請牯爺傳大板牙來問話,」萬振全抗聲說:「他該是個活證,他說是他親眼見著的。」

  「傳大板牙來問話!」牯爺朝廊外揚聲喊說。

  近午時分,由於廊外的陽光太耀眼,正殿上反而顯得陰黯;幾個袒著關八爺的房族中的執事們,初聽萬振全說話時,還都暗笑老二房這些青皮們又在耍他們一貫的訛人把戲,想藉此逐客,把八爺逐離萬家樓,及至關八爺立誓,萬振全仍願挺身舉證,大夥兒這才認清事態嚴重,一個個屏住呼吸,在死寂中等著大板牙出現。

  等了一晌,沒見著大板牙的影子,一個漢子在廊外喘息著稟說:「跟牯爺回,大板牙今早上,在天沒大亮之前,就騎驢出北門,帶著包裹行囊,說是奉牯爺您的差遣,到北地辦事去……了!」

  「他……跑……了?!」牯爺自語說。

  「怎麼?!你說……他……他他他……跑了?!」萬振全臉色頓時就變黃了:「他……他……怎麼能跑了就算呢?!」

  「他長著兩腿,為何跑不得?」牯爺硬著頭皮說:「來人,先把萬振全押下去看管起來,等找著大板牙之後再議……至於他這番汙言有辱及八爺的地方,我這主族事的,當眾向八爺賠罪……老七房責我這回鳴鐘召人集議族事時,沒事先差人通告珍爺,你們可弄岔了!——我早就差萬樹騎牲口星夜趕赴沙河口,但仍沒見回來,萬家樓是否應八爺的囑託,拉槍赴援鹽市,既然眾口紛紜,我也不願獨挑這付擔子,益發等珍爺來後再說罷!」

  小牯爺是個有急智的人,即使聽說大板牙不願偽證,拔腿溜掉了,也能設法轉圓,當著各房族執事的面收押萬振全,又把珍爺沒到場的責任推在萬樹身上;明知沒人通告,珍爺不會及時趕回萬家樓,卻將拉槍赴援的事悄悄拖延下來;他這樣做,不但不使各房族起疑,反而覺得牯爺處置得宜;就連關八爺也不禁敬佩起牯爺斷事公正來了!

  宗祠的集議在晌午時分結束。

  而關八爺日夜等待著的拉槍赴援鹽市的事,仍然不見眉目。這種懸而不決的事情苦惱著他,鹽市艱危的情況使他一時一刻也不願拖延下去,但萬家樓並沒斷然拒絕拉槍,他當然未便拂袖而去,他深知這不是逞意氣的時候。此外,更使他覺得困擾的,是萬振全當眾加給他的污蔑,因這種污蔑而牽累了愛姑,愛姑如今是萬氏門中的寡婦,她的處境再困苦,再艱難,也輪不著自己去伸援手,固然,萬振全那粗漢當眾污蔑自己所依據的不過是些荒誕的流言,而他相信一切流言裡都潛藏著某種因由?!他認定是有人在暗中主使,意圖誣陷自己。

  他要在傷癒前這段有限的時間裡弄清真相。

  也就在萬家樓鳴鐘集議的這一天,在滔滔滾滾的揚子江南岸,掀起了驚天動地的激變。苦難北國大野上的人們,很少有人知道,在前一年六月間于廣州誓師北伐的大軍,業已在一連串的勝利中攻下湖南,平定湖北,攻克江西,光復了福建、浙江,更在春末克復了南京城。曠野上的和緩春風,並不能立時把這種令人振奮的消息播傳到每塊荒土上去,人們祗能從北洋軍的各種實際跡象上,猜測著,判斷著,想像在遙遠的地方所發生的變故。

  那些消息,祗被人們當著夢一般游離的故事傳講著,講的人並無自信,聽的人更是將信將疑。事實也是那樣;前清的黃龍旗倒下去已經有十六七個年頭了,人們並沒覺得眼前的日子有什麼樣較好的改變,原先有過的、新異激奮的夢景,經過這十六七年的水旱刀兵交相折磨,早就黯淡得近乎消失了,人們甚而覺得在北洋各系將軍帥爺們褲襠下過日子,比當年更臭更黑,誰也搞不清什麼奉系,直系,安福系之間反反覆覆的恩怨,誰也數不清什麼張作霖,曹錕,張勳,馮國璋,馮玉祥,齊燮元,孫傳芳,盧永祥……那些魔星的名字,今天你來了,明天他去了!今天兵來了,明天馬去了!他們喝著酒,吃著宴,攫走了金銀財寶和一切他們所要的東西,卻把災荒、瘟疫,和無名無姓的流民同時遺留在荒地上,任另一番兵燹,另一些血與火與饑餓啼號去寫他們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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