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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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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上的人們在紛紛集議著,關八爺的眼光卻越過殿前開敞的屏風望到廊外去。在殿外的一列寬闊長廊上,一排十幾具白木棺材整整齊齊的排列著,每具棺前,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家人圍在一起,拍地哀泣;有人手捧著倒頭飯在白燭前禱祝的,有人使鐵鉗夾著紅箔在焚燒,那些黑煙紅火上浮著生者的哀愁。 他想起這些躺在棺中的死者,就該是在萬家樓北,旱泓西邊的荒地上,跟小蠍兒那群人誤會接火被打死的,旱年看死人看得多了,單看遍野人屍並不覺得如何的大淒大慘,如今在看看這些為人母為人婦的家屬們哭地呼天,就覺一片慘霧愁雲直襲心底,使人有天昏地暗的感覺。 「今天是?」他轉望著牯爺問說。 「他們出棺歸葬的日子!」牯爺說:「八爺想必知道,這些人全是被小蠍兒那幫人放倒的。這些死者的家屬們,有些很不見諒八爺,無論如何,在目前,那幫人打的是八爺您的旗號。」 關八爺垂下頭,默歎著。 「我說,牯爺。」過半晌,關八爺才抬頭說:「我知道您這主族事的人的難處。祗怪我那夜帶傷冒雨奔赴萬家樓時,沒能立時跟您把話說明白,所以才有這場誤會;所以——才倒下這多人,我關八是脫不了關係的,您真該落下柵門拘禁我,因為既是誤會,罪不在小蠍兒他們身上,我不能眼看萬家樓和小蠍兒再因此結仇!」 「八爺說得真夠爽快。」牯爺說:「但您可甭誤會,我吩咐槍隊封住街內各處柵門,絲毫沒有軟禁八爺您的意思,我業已說過,那祗是防著良莠不齊的難民湧進鎮來,弄得一片混亂,我想,八爺您是會體諒這個意思。」 也許牯爺說話的聲音太低,蓋不住殿裡的議論聲和廊間的哀泣聲,關八爺仿佛沒聽著一般的,眼光又落到廊外去了。 黑色的紙灰在棺前飛舞起來,繞著伏地哀泣的人頭打兩個急疾的盤旋,便像是一群帶著鬼氣的黑蝶,飄漾飄漾的飛開去,在方形的天井上空抖著翅膀。兩班瑣呐班兒列在高樓前的平臺上嗚嗚啦啦的吹著喪樂,幾十個捎著扁擔繩索的抬棺人也湧進了天井。穿繩加杠聲,喪樂聲,孝子扶著哭喪棒的長號聲,接續不斷的「起靈」的叫喊,以及由哀泣的嚎啕,完全把祠堂裡的議論聲打斷了…… 陽光分明在天井裡輝亮著,那種哀慟的哭聲足使陽光在人眼瞳中變成淒慘的顏色;一個白髮蕭蕭的老婆婆哭得死去活來,使她多皺的額頭咚咚有聲的碰擊著棺蓋;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像發瘋似的嚎跳著,死死扳住抬棺人肩上的紅漆斑駁的木杠,啞著喉嚨喊著皇天!一群穿著肥大喪服的孩子,木然的攢著哭喪棒,手牽著成人的衣角,也茫然的尖聲的銳嚎著,但那些棺木總是留不住的,在抬棺人的吆喝聲中,引著那些一路哀泣的人群抬出大門去了。 這濃烈的淒慘的畫幅幾乎撕碎關八爺的肺腑,使他眼裡也跟著滴出血來;亂世死在槍頭上的人,多半是年富力強的漢子,上有年邁的雙親待伺奉,下有嗷嗷的妻兒待哺養,他們不該這樣被槍彈撕裂,讓爹娘失去奉養,妻兒失去依靠,這樣的死事實在太淒慘了。自己有勇氣頂著槍口去赴死,卻受不了眼見生者哀慟帶給自己的煎熬,日夜心念著承平,誰知那種想像裡的承平還有多遙?多遠?如今每一時刻,哪兒能聽不見這樣的泣聲?! 正當關八爺凝神默想的時刻,忽然看見兩個兩眼紅腫的漢子,從廊外直撞進來,剛跨進門檻兒就匐下身碰著響頭,朝牯爺哀喊說:「牯爺跟在座的執事尊長作主,容我們扒心剖腹說幾句話罷……他關八爺,八祖宗,八人王,就算萬家樓前世欠下他的冤孽債,有這十多條人命也該夠償還他的了!我們萬家樓多年不問外事,祗管萬家地面上不生匪盜饑荒,我們不虧欠鹽市什麼!他江防軍要是來犯萬家樓,我們拖腸破肚灑血拋頭的抗他,死傷全沒話說,我們可不能拋開萬家不顧,跟姓關八的趟渾水!」 這兩人潑風潑雨的把關八爺著實損了一頓,弄得關八爺一頭露水,不知怎樣答話才好,祗好轉臉望著牯爺;牯爺咳嗽一聲,抹下臉來說:「在宗祠正殿上,有長幼,有輩份,怎容得你們這般不知禮數的胡嚷亂嚷?!……再不替我滾出去,我就要把你們倒吊起來,各抽你們三百皮鞭!滾!滾!」 牯爺嘴裡雖這麼吆喝著,心裡雖暗贊萬振全辦事真不馬虎,在這種時刻當面損關八損得恰到好處,他關八雖沒直接殺害萬家樓這十多條人命,小蠍兒擊殺了人,他關八多少總得沾些血腥味兒,他不能擋著死者的兄弟站出來說話。 那兩個並沒有動,儘管賴在地上碰頭。 這當口,老三房的椅位上,有人出面來緩頰了。 「牯爺您務請息息氣,」老三房的那個捏著旱煙杆兒,伸著頸子說:「他兩個年事輕,不曉事,說話沒輕重,原該受些教訓,可是,這兩個全是死者的弟兄,心裡哀痛,再說,這十多條關天的人命,並不能就此了結,冤有頭,債有主,不論是誤會還是什麼,萬家樓不能放過小蠍兒那幫惡漢!我們理族事的,應該讓生者無怨,死者瞑目,有話容他們陳述罷……」 「我們不敢指責長輩,」那邊又有人站起來附和說:「牯爺您這回看著八爺的面,就這麼輕易的饒過了羊角鎮那幫土匪,實在損及了萬家樓的臉面,我們跟土匪一道兒去援鹽市,不去追究這筆血債,傳聞出去,萬家樓成了什麼?!八爺要我們援鹽市,行!但得請他先交出小蠍兒來!先把血仇了斷了再請。」 牯爺沉默著,——即使關八爺在座,他也不願放棄誣毒他的機會。使他暗自得意的是,由於事先布妥的執事們相繼發話,已逐漸把話頭轉對著關八了。 他在沉默中轉臉望著關八爺,一臉抱歉和為難的樣子,仿佛他事先根本沒料著各房族的執事中,會有些人極端不滿自己的處置,——他亟力扮演著一個逃遁的角色,把擔子全卸在關八爺的肩上了。 關八爺對那些來勢洶洶的指責,一一耐心的聽著,等到一陣洶湧激奮的浪花過去之後,才扶杖站起身來,緩緩的說:「當著牯爺跟諸位的面,我覺著慚愧,我那夜冒雨帶傷來到萬家樓,原該先見牯爺,把一切陳明,那樣,誤會就不會發生,這十多條人命……也就不會鬧出來,但因我傷勢重,離不得床,沒法子及時跟牯爺會面,所以才鬧出這樣的岔事來。」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我覺得諸位假如要追究這十多條人命,不能不追本溯源,追究業爺的死因?——我敢說業爺決不是死在羊角鎮那幫人手上,我敢說,謀害業爺跟出賣保爺、以及出賣老六合幫的,同是一個人!諸位不加詳察,就拉槍去撲擊羊角鎮,小蠍兒那幫人單為保命,也決沒有不還槍的道理。若是諸位先能查出那個真凶來,這十多條人命,我關八可以一肩承擔!……可是鹽市遇危,我仍願在這兒叩求,叩求諸位大發惻隱之心。」 關八爺這樣一扭話頭,長房、五房、七房等各個房族裡也都有了和應,一致認為朱四判官死在業爺之前,小蠍兒既然聽命闖八爺,決無暗中加害業爺的道理。老七房更批斷牯爺既然大開祠堂門,鳴鐘集議族事,就應該事先差人到沙河口去請珍爺,珍爺不到,族事不便議決。長房連倒兩位主理族事的長輩,一聽關八爺話中有話,當然鍥而不捨,求族裡能揭出保爺業爺死事的真相。這樣群議紛紜的一囂嚷,反而把二房三房的氣焰壓下去了。 日頭移動著太陽的影子,正殿裡經過一場激辯之後,顯然分成了兩派,二房三房這一派對關八爺抱定憎惡仇視的態度,長房和五七兩房這一派表示尊重關八爺的一切意思,老四房的幾個人沒說話,另有一個不開腔就是牯爺自己。 不錯,萬家樓萬姓族中的族規極嚴,正因為族規嚴,所以儘管牯爺在平素統領槍隊時持強把橫,但等祠堂門一開,「理」字擺下來,各房族的執事若無意見,族主才有權處斷族事,若說硬拗著眾議獨斷妄行,還是辦不到的;牯爺在暗中一數算,三個有兩個以上偏袒著關八,所以想在宗祠裡栽倒關八,明擺著是辦不到的了。 他原想把最後一著棋——籍萬振全指控關八爺和萬小娘通姦——收拾起來,誰知萬振全這個冒失鬼,竟在執事的椅位上跟長房嚷開來了。 「你們全死心塌地的信服關八,我萬振全不但不信服,還偏要當面啐他!啐他是個衣冠禽獸!」他恨恨的揎起袖子,把一隻腿高蹺在椅面上嚷說:「我這人講話直通通的,不怕當面得罪誰,除非你們耳朵塞了驢毛,沒聽見街頭巷尾的傳言……當初珍爺親自提媒,要把菡英姑奶奶許給他他不要,如今他卻在萬家樓勾搭上萬梁那死鬼的寡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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