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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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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是的,在這裡,使自己目睹保爺被族中人花錢買去了一條命,跟著是業爺被暗害,留下一宗使自己耿耿在懷的疑案,自己因不願胡亂猜疑,至少痛心著在這樣莊嚴的宗祠樓影下,仍隱有滿心邪欲的奸人。那夜浴血苦戰的光景仍在眼前的空幻中紛湧著,亂拋的火把,燃燒著的隨風翻滾的燈籠,歪斜橫倒的亮轎和遍地人屍,那一切雖已在時間的風中遠去,但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仍有著更多難以逆料的變化橫在眼前,誰能知道在下一個一刻裡,自己將面臨著什麼?! 姑不論那將是什麼?自己都將必安心的擔承了!一個活著的人,就必得擔承。 他停住心裡的紛繁思緒,轉臉去望著宗祠。一對威武的白石獅子在石座上昂立著,護守著在廿多級長階之上的高樓的正門,那也就是萬家宗祠的正門;如今那兩扇巨大的正門正大開著,有兩排槍隊中精壯的槍手分列在兩邊,長階盡處的平臺上,安放著一尊雕花的鐵鼎,鼎裡燒著火把的香柱,煙篆在陽光裡朝開騰散著。 他借力於脅間的拐杖,緩緩的走上長階……儘管他傷口之上的筋肉,在左腳點地著力時泛著劇痛,但他拒絕攙扶。關八爺在宗祠裡出現,是小牯爺沒料想到的,當他聽人報說八爺已經進入祠堂時,他的臉色立時就萎頓下來了。 人說病虎不脫威,一點也不錯。他默默的想道:料不到一個帶著槍傷而又手無寸鐵的關八,竟有這麼大的潛在的威勢。當關八爺穿過祠堂天井中石砌的通道時,祠堂正殿裡廿一把高背太師椅上,萬家七支房族中所有執事的人全都離座站了起來,帶著一臉虔敬的神情,肅迎著他,這情形使他知道——想利用宗祠集議時誣陷關八的計謀又成了泡影了。 最使人惱恨的是他來得不早不晚,正趕上自己要著人召喚萬振全那幫心腹來指證對方穢行的時候。 為了誣陷關八爺,牯爺不知在暗地裡打了多少回算盤,花費了多少夜的腦筋;他像蜘蛛網一樣的、細心織就一面交錯的大網,使自己縮伏在網心等著關八這一隻折翅的飛蛾。 由於他做賊心虛,使他不敢親自出面,直截了當的差幾個亡命徒,帶槍撞進萬梁鋪去,像捉拿盜匪一般的把關八爺拎出來打掉,他知道假如這樣做,會干犯眾怒,合成為眾矢之的;業爺慘死不久,好像一塊還沒脫蓋的新瘡疤,由它自脫還顯不出痕跡來,若如因為除關八而牽動這塊瘡疤,自己不但主不了族事,只怕在萬家樓連立腳之地全沒有了;想來想去,除關八只有一個法門兒,那就是自己永不動聲色,唆使心腹們在暗中動手,先利用機會,挑動全族憎惡關八,再使各種謠言,繪聲繪色的播傳開去,破壞他的威望和名聲,到最後,巧妙的把保爺業爺的死責,轉嫁到他的頭上去,指謫他收編土匪,迫使萬家樓倒下十多條人命,等他為人所棄,孤立無援時,再應眾議,大明大白的翦除他,那時即使珍爺想助他,定也無能為力了……利用宗祠集議時,暗召心腹來群控關八,該是翦除他最為便捷的方法,為這事行之順手,他也曾暗裡買通老二房、老三房的幾位執事,料想祗要執事們惑于謠言,更加上有人指證,當時就對關八起疑,自己翦除他就容易得多了。 故此,他不惜著紅眼萬樹去追殺夜走沙河口的萬小喜兒,他更把十多個放在宗祠廊下的凶死鬼出棺入葬的日子定在宗祠集議的同一天,想用死難家屬圍棺慟哭的氣氛來撞動人心,好讓萬振全那幫人指陳出這些人是死在關八的手上。他怕用這些還不能立使全族轉恨關八,就更另差心腹騎牲口直赴縣城,密報塌鼻子師長,說鹽市造亂的元兇關八,帶傷被軟禁在萬家樓,借江防軍之力來剷除他,自己好白領一筆花紅。 他也曾想過:假如塌鼻子師長敗走鹽市,不能利用他來翦除關八,那麼自己寧可冒結冤于全族的風險廢掉關八,而不願面對著一個像關八這樣危險的仇家;他知道,祗要關八睜著兩眼,終必會追本溯源的踩探出那本老賬來,甭說旁的,單就老六合幫被殲那一宗,關八就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了……他算過,無論使用哪種方式翦除關八,都不能讓關八或其他人知道主謀加害的是自己,否則,關八在他處的死黨和自己作起對來,那也是防不勝防,使人頭疼的事情,甭說他那幹走鹽闖道的弟兄,就是小蠍兒那撥人再回頭,也是萬家樓的大患……存心要除掉關八不難,難就難在這點上,關八久曆江湖,能看得出人眼睛和眉毛說些什麼話,萬一自己在動手之前露出蛛絲馬腳,讓他留下話去,那可就後患無窮了。 雖然他業已暗替關八爺和可能為他傳話的愛姑定妥了兩口棺材,但當關八爺闖出木柵門,扶杖跨進宗祠正殿時,牯爺雖恨得牙癢,表面上也不得不放示殷勤,躬身肅迎著關八爺入內,請關八爺坐在珍爺那把空著的椅位上。 「也許是兄弟心裡憂急,早起聽著祠堂裡響鐘,就冒冒失失的來了。」關八爺朝列成半彎馬蹄形的各房族的執事們欠身說:「關某雖是外姓人,這多年來風雨江湖,屢承萬老爺子父子兩代的照拂,沒以外人看待,故此我也就把萬家樓看為鄉井,我今天冒失來此,不敢聞問萬氏門中的族事,祗是替鹽市萬民,來哀懇諸位速伸援手……」他的聲音由宏沈轉為黯啞:「我懇求諸位速速拉槍,解他們的困危,我關八雖是槍傷沒愈,也將帶傷臨陣,願……為……前驅……假若諸位集議,認為拉槍赴援有不便之處,也盼能直言相告,容我到別處去連絡人槍。」 關八爺扶著拐杖說話時,態度自然從容,毫無傷病虛弱之態,一番言語說得句句含誠意,字字露真情,把偌大正殿裡壓得鴉雀無聲,使兩邊太師椅上的人都呆得像木頭一樣。 「八爺說的是。」過了許久,牯爺才轉動眼珠,兩邊逡巡著望瞭望,跟著接話說:「我們各房族,剛剛也正為這事集議著。您知道,援鹽市固然是刻不容緩,但也正因為鹽市舉槍,弄得這一帶地方兵連禍結,到處都是遝雜的難民……萬家樓雖有少數人槍,但也是為了禦防盜匪,安靖荒鄉用的,若為救援鹽市,把槍隊悉數調離本鎮,萬一遇上亂民匪盜縱火卷劫,伐傷了根本……那可也不是辦法;與其到那時進退失據,所以事先得鄭重商量。」 直至牯爺把話說完,在座那些穿著長袍馬褂的執事們才略為顯出些活氣,交頭接耳的歪著身子發出些問詢和議論的低音。 即使今天集議中無法除得了關八,我也不能在關八面前讓拉槍赴援的事商議出一個結果來!小牯爺暗自尋思著:我若把槍隊交給關八領了去,萬一抗不住江防軍,潰敗下來,不但蝕光了我的老本,且又開罪了北洋,萬一打退江防軍,關八在萬家樓各房族的眼裡,更成了英雄人物,那時想翦除他可就難上加難了! 當正殿上的人們紛紛集議時,小牯爺的一雙手卻在長案下面狠命的搓著,而同他並肩坐著的關八爺仍然神態安閒,沒把心底裡憂慮和焦灼放在臉上,他聽過牯爺的話,覺得他所講的不無道理,並非是拖延諉遁之詞,不要說是在萬家樓了,換是在任何地方,當著這種混亂的時刻,若說把防匪禦盜的槍支悉數調離,去救援遠遠的鹽市,委實也有難處,他並沒過份企冀,祗盼萬家樓能抽撥出部份人槍來,打起救援鹽市的旗號,一路朝南拉下去,依自己的估量,一路上聞風歸效的零散人槍,必將多過拉出去的人槍數倍,祗要民間紛紛拉槍而起,不論槍多槍少,能否經得陣仗,單就這份民氣,也就足夠把江防軍這支孤軍壓垮的了。 他祗是在等待著萬家樓各房族集議的結果。他相信好歹總會集議出一個結果來的。萬家樓各房族,在萬老爺子理事的當口,一向是以賑救災黎,樂善好施聞名北地,使眾多江湖人物和饑饉的流民仰望,他相信在他們鳴鐘集議的莊嚴場合裡,必能綜觀全域,權衡輕重,不會讓鹽市待援的人們空等,也不會使自己失望……不錯,當朱四判官圖卷萬家樓那一夜,自己跟六合幫那些弟兄們確曾拚命的出過力,俗說:施恩不索報,何況在當時是義不容辭?他不希望萬家樓因為關東山的面子才勉力拉槍,祗希望萬家樓這些執事們能分清這事該不該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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