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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更聲在黑夜裡繞響著,隔著窗外的小院和一道低矮的花牆,關八爺仍能從格子窗櫺間望得見愛姑居住的小樓上亮著燈火,燈光原本十分柔黯,怯蝶般停落在花級間放置的盆景的葉片上,不論有風無風,都微微顫動著;及至窗外起了大霧,那柔黯的燈光便被濃霧包裹著,化成一些迸閃的、遊動的光粒,似有還無的貼在窗間的欞格上。

  他在靜寂的深井般的夜央望著這樣的燈光,他用對於一個飽受淩夷的生命的悲憐來療冶自己肉體的疼痛;記不清是在哪一年的落著霧雨的秋天了?老六合幫的鹽車在鮑家河口附近走岔了道兒,黃昏時,歇在一座被眾多參天古樹圍繞著的野店裡,那野店不像一般野店那樣,祗是一些低矮的簡陋的茅屋和苦竹枝編成的圍籬,而是一座古老的青磚灰瓦砌成的大宅子,仿佛是衰落了的大戶人家的住宅;許是連綿秋雨路途泥濘,偌大的野店裡竟沒有其他投宿的客旅,在一條長長黯黯拱廊間,祗亮著一盞陰紅的燈籠……

  如今在霧夜裡望著貼映著窗櫺的燈光,關八爺不知為什麼竟會想起那夜的光景來。那天的黃昏是灰褐色的,天頂壓著烏雲,天腳卻塗著一抹紫霾霾的晚霞,人們慣把秋來的陣雨叫做「秋傻子」,有片烏雲就落雨,烏鴉濕頭不濕腳的農諺,正是秋傻子的寫照,晚霞的玄紫光暈裡疾走著陣雨長長的白色的雨腳,箭鏃般的射在瓦上,響起一片空茫淒冷的蕭蕭……歪身坐在車把上的漢子們,仿佛都被雨聲噤住了,誰也懶得說什麼,有的解下脖頸間圍著的毛巾打拂身上的雨水,有的咬著煙袋嘴兒想他們自己的心思,額頭上刻著苦寂,眼瞳裡湧著淒遲,而雨在落著,在煙迷的黃昏,鬱綠得變黑的樹梢上舉著人的鄉愁。一趟鹽走下來,如果途中不丟命,少說也得三五個月的辰光才能回到家根,也祗留幾塊貼著肉,溫得熱燙的銀元,就得又走上長途,家不像家,倒像是無邊冷寂中的一場溫暖又酸辛的遠夢了……

  當遠近綠林逐漸迷離時,冷雨業已扯下了夜幕,雙槍羅老大領著一夥弟兄們進屋去用飯,分房安歇了,只留下自己守著那一排停靠在廊下的鹽車;背倚著牆,坐在一束乾草上,風常把淅瀝的簷雨掃過來,使許多微茫的冰寒撲著人臉。忽然有一方黃色的窗光亮在廊外的雨地裡,成一幅分明的圖畫——疏疏橫走的淡黑廉影漾動著,廉影一角立著一盞帶笠的煤燈的影子,一個梳著橫髻的年輕婦人的側影對著燈,舉起她纖細的雙手穿著針,引著線,低眉刺繡著什麼,廊下鴿籠中的鴿子們不時說著的的咕咕的夢話,她刺繡時,也不時發出低沉的幾近無聲的籲歎,她籲歎這淋冷人心的秋來夜雨麼?抑或是惦懷著長途未歸的遠人?

  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寂寞的婦人就是這野鋪的主人,她丈夫被北洋官府逼得遠走他鄉了,只留下一個年老目盲的婆母和她守著這爿野店。鹽車臨上路時,他看見她端著小米扁出來喂鴿子,她用比黑井還深的眼神望著他:「你走長路,不嫌太年輕麼?……早些賣了鹽,回家去罷!」……如今關八爺回想起來,那溫悒的關注的聲音仍然在身邊縈繞著,但家卻早已飄進雲裡了。

  人也真是的,像自己這等人,就該時刻在長途上背著負著什麼,愈是背得重,負得多,反而愈覺暢然,一旦間歇下來,想什麼全夠淒迷,熱淚滾落在心裡,五臟六腑全是潮濕的……多少年後,只怕萬梁鋪中的光景,又將成為使人熱淚滂沱的遠夢罷了?!愛姑的身世,豈不是比那野店的女主人更淒涼麼?

  站起來!關東山!一個巨靈般的聲音轟擊著他的腦門,你得捨命去填平這些淒涼的遠夢!不讓它重現在人間!……雞聲在濃霧裡啼叫了,好黑的大五更。一道方燈的光亮又在移動著窗櫺的黑影子,儘管步履聲細碎輕微,關八爺也知道愛姑來替自己升火熬藥了。

  他睡不著,就將軟枕靠著床架,撐起上身半躺著等候天亮,他打算不管腿傷如何,天亮後他得扶著拐杖出門去找牯爺和各房族的人,鹽市那樣吃緊,萬家樓拉槍赴援的事情實在不能再拖延了。

  愛姑走至套間外的廊下,把風燈掛在廊柱上,輕悄的燃著泥爐,扇著火,打算替關八爺熬藥;隔著格子窗,她看見屋裡的煤燈撚得很亮,八爺並沒入睡,神態疑疑的半靠在枕上,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麼?便驚問說:「八爺,您竟沒睡?您怎不撚黯了燈,躺著養神?」

  「外面好大的霧。」關八爺喃喃的:「江防軍……若是趁霧掩殺……鹽市可就糟了!」

  「我說,您怎不睡一會兒?」

  「你才該睡一會兒,愛姑。」關八爺說:「你這樣終夜不闔眼,守候著為我熬藥,真叫我心裡不安……」

  「您可甭這麼說,八爺……我祗是為孩子在趕些針線。」愛姑扇著爐子,火苗隨風騰跳起來,在霧氣彌漫的廊角,染紅一小塊空間。

  天也許已經亮了,但夜霧愈到黎明時分愈濃;那些飄浮的霧粒經晨光一壓,全都沈降到地面上來,停滯著,凝鬱著,拉成一張潮濕的浸寒的巨網,使人在幾步之外就看不見任何東西。

  這時候,萬家樓宗祠樓頂上的巨鐘敲響了。

  鐘聲劈破霧氛傳出來,那聲響是巨大得驚人的,鐘聲初起時,似乎受了濃霧的影響,聲浪傳播得異常緩慢沉遲,帶一股悶鬱的味道。濃霧仿佛有一種魔性的力量,把鐘聲拘禁著;但當持續的鐘聲彙聚在一起,突破那種拘禁時,便仿佛倒牆塌屋般的直撞開去,在四周撞起無數回音,那些音響綰結起來,往復激蕩著,久久不歇,聽在人耳裡,仿佛不單是鐘鳴,而是天和地應的嗡……昂。

  「祠堂這麼早就響鐘,該是牯爺召聚各房族議事了!」關八爺說:「我雖是外姓人,多年來下敢或忘萬家對待我們一干兄弟的情誼,我該親去宗祠,替鹽市上受困的萬民請援,無論萬家樓的槍隊能否及時拉出去,至少槍火、糧草方面,也是鹽市亟需的東西……」

  愛姑沒答話,她停了手裡的扇子,默默的聽著鐘聲,她想著往時每逢祀期祭祖,宗祠鳴鐘前,照例都要在街頭張告白帖子,就算這一回是臨時集議族事罷,遠在沙河口的珍爺和菡英姑奶奶都是族中的尊長,他們總該早得消息罷?迄至昨夜,老七房的珍爺也沒趕回萬家樓;這些日子,萬家樓的槍隊毫無拉槍出援鹽市的跡象,關八爺心念鹽市有些焦灼成疑的樣子,只怕牯爺未必那般熱切罷?!

  等關八爺服了湯藥,大霧業已逐漸消散了;關八爺扶著拐杖下床,走到前面的客堂去,剛進客堂門,就碰著老帳房程青雲從門外進來,氣喘吁吁的,形色有些倉惶。

  「怎麼了,程師爺?」關八爺停住身詫問說:「敢情是外面出了什麼事?」

  「我說八爺,」老帳房臉色灰敗的說:「萬梁鋪兩邊的柵門全關上了,不單關了門,還加上鐵練和羊角大鎖,我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連我要出柵門,也叫槍隊上人給擋了回來……我在想,這不會是沖著八爺來的罷?」

  「哦?!」關八爺略一沉吟,便淡然一笑說:「我想不至於罷?我來萬家樓,祗是替鹽市求援來的,愛伸援手不愛伸援手,那全是萬家各房族自己的事,我又不能強著誰,萬家樓假若不肯拉槍,我就北上柴家堡,北地各大戶假如都怕開罪北洋,我關八隻身匹馬回鹽市,跟那幹起事的兄弟共死去,用不著萬家樓來對付我。」

  他說著,點動拐杖,踉蹌的朝外走。

  老帳房瞧著,趕急奔過來攙扶說:「八爺,您要去哪兒?依我看,您還是先歇著,容我著夥計去探聽消息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再來告訴您。」

  「我想不用了。」關八爺說:「我這人也許有些冥頑,半生處事為人,都抱著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的想法,富貴二字,一向與我無緣,祗餘下生死兩個字,我懶得為它多費心神……如今我想去趟宗祠,會會牯爺去。我不信槍隊會阻攔我,我祗是個帶著槍傷的人,不是個囚犯!至少牯爺他沒當著我的面說過要軟禁我?!」

  「話不是這麼說,八爺,」老帳房哀懇說:「萬一牯爺他翻下臉來,您又該如何呢?」

  「那倒簡單了,」關八爺固執的說:「牯爺他要是這樣講,我就回到萬梁鋪坐等著,恁他愛怎麼處斷就怎麼處斷就是了……不過,事情也許不如您所想的那樣嚴重,您放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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