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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可哀歎的倒是世上一般人,他們不知惜生單知憐死,關心死後無知無覺的一把骸骨,遠勝過關心生時悲慘的歲月;聽過那種香木大棺的故事之後,被那種富麗堂皇的柩材惑住了,甚至連終天淡飯不飽的窮漢,也朝夕夢想著死後能睡得起那樣一口棺材……傳說總是誘人的,說是死人睡進香木棺裡,蟲蟻不食,陰寒不侵,百年不壞屍首;說是香木主生吉祥菌和通天草,護得住墓穴的風水,能夠納福兒孫。但除非棺材鋪主為了大宗買賣有意騙人,這些都是蠢得可憐的了!

  千年萬載如何如何,若真是系在棺木上,那?!那歷朝歷代有權勢和錢財的都該萬世發達了?傳說魏時的曹操有八十一墓,到頭來依然免不了被人翻屍盜骨,遜清一朝裡的西太后,該算是暄赫了罷,一旦江山易主,金鑾寶座傾頹,連皇陵都叫人偷掘得像狗啃似的,哪還有半點兒生前的威風?!……這些卻喚不起那些疑蠢的人們的了;睡不上香木大棺就退而求次罷,次一等的大棺還有香松四塊瓦,柏木圓心六合頭,十合頭,家境略差些兒的人家,至少也爭個圓心十三段,十五段。至於十八段,那是普通的,再下去就是搓木棺,白木棺和薄皮材了。

  叮咚咚叮,叮咚叮咚,在老木匠萬才的眼裡,幾乎所有的棺材都是一個樣子,大祗是大在外殼兒上,再大,裡頭也塞不得兩個人;有些棺木打制起來極費精神,打妥後抬上架兒打底漆,再使桐油、石灰、糯米汁澆嵌棺縫,然後再上外漆,再抹桐油,有些棺木棺頭棺尾都要雕花嵌壽字,單就雕花來說,沒有十朝半月的功夫雕不出細緻的花式來,仿佛不雕花不嵌壽字,死人睡進去也不肯安心做鬼的樣子。

  愈是逢到亂世,人們愈是著意於為自己備妥一口喜材,可是愈到亂世,真能無疾而終睡得上等喜材的人愈少了!萬老爺子入葬時,自己還打制過幾口柏木圓心十合頭,後來木料跳著漲,只能打十三段和十八段,再後,連買得起十三段和十八段的人家也不多了,只好多打搓木棺和白木棺罷,自己也覺多打這些棺材,替死人家裡省了錢,打得也夠安心。

  不過,頭髮業已變得灰白的萬才既不瞎又不聾,當然聽得北地的各處村野上的光景,知道祗有在荒天一角的萬家樓,一般人們死後才有口棺材睡,其餘的地方,死下人來能有兩張蘆席兒卷卷,上不露頭下不亮腳,墳坑挖深些兒不遭狗刨就算是好的了!有人講到這些光景時,總歎著對萬才說:「也許再過一段日子,兵荒壓到萬家樓,這兒的人們也睡不起棺材,那,你的棺材鋪兒也就該關門大吉啦!」

  「由著它去罷,」萬才總這麼說:「我覺得人雖不必爭著去睡大棺,白花一筆蠢錢財,可也不願見成群野狗銜著人骨頭走,那樣拋屍露骨也不成個世界了!」

  去冬鹽市拉起槍來護鹽保壩,南北交通除了必要的米糧外,其餘的全斷絕了,拿錢也買不著制棺的木料,只好就手邊的存材使用,打了些白木棺,這回小牯爺領著槍隊去打羊角鎮,羊角鎮沒打成,反被小蠍兒那夥人放倒十幾條人命,每人睡去了一口白木棺,自己並不是講什麼忌諱,十幾個凶死鬼一道兒睡進自己手打的棺材,在早年還沒曾遇著過,雖說棺材錢由各房族攤公份兒,沒花死者的錢,自己可也覺著不能從死人頭上賺一文,甭說一文不賺,還把應得的手工錢扣掉,算是為他們白辛苦半個月,饒是這樣,牯爺還責說自己開價太高,——他就不知木料漲成什麼樣?!這筆棺費撥下來,連買料兒也不夠有的。

  幹這行幹得久了,連師傅帶徒弟,都養成了這麼一種職業性的習慣,——白天打棺材,夜晚把棺材蓋兒抬著一翻,就當著床鋪,倒頭呼呼大睡。若是在亢熱天,就揀通道邊有風處的棺材睡,若是遇上寒天臘月,只消把棺蓋移開一半,壓根兒就睡在棺材裡面,四面全有棺板擋著寒風,即使蓋條薄被,渾身也能暖出汗來。

  大批棺材賣出去了,師徒三個祗有兩口白木棺好睡,兩個徒弟占一口,一個睡棺心,一個睡棺蓋,萬才自己占一口,棺蓋上鋪著小褥墊兒,棺心裡放著燒酒壺;買不著木料打棺材了,斧錘鑽鋸暫時收拾起來,塗了黃油掛在牆上,這才覺得自己的生命原就是那種呼吸似的叮咚叮咚,兩耳聽不著那個,人就像臨終咽氣一般,悶得要炸肺,兩個小學徒也閑得手腳沒處放了,抓起掃帚來掃鋪兒,叫萬才叱住了。

  「替我滾在一邊,你們這兩隻渾蟲!」他罵說:「平素笨得驢似的,連條墨線也牽不直,鑿眼鑿不齊整,落刨不知輕重,如今還沒歇業呢,稀罕你們掃店?!」

  也不是存心要責駡誰,祗覺棺材鋪兒總得像個棺材鋪兒的樣子,坐凳附近,刨花木屑蓋住地面,到處散佈著零碎的木頭,唯有那樣,這陰黯的鋪兒裡才有著遍地春花那麼樣的一種繁華,假如連這點兒繁華都掃盡了,只剩下兩口冷丟丟的棺材,莫說是人,只怕連鬼都呆不住了。

  「替我去打兩角子晚酒,」他躺在棺材蓋兒上,反手從棺心裡拎起錫壺,交待小學徒中的一個說:「多走幾步路,到萬梁鋪的櫃上去打,要原泡不滲花的,回顧走老何的擔子上,切二兩捆蹄,順捎一包鹽水花生來,揀那煮得透些兒的。」

  店鋪門朝西,一天陰黯,也只有黃昏日落前的這段光景,有一方無力的淡淡的夕陽的影子從門楣下斜射過來,落在黑色牆磚上,仿佛是一張彌留的病臉,在那兒戀戀不捨的斜照著。每到這種辰光,人就無緣無故覺得淒迷,冷黯的沈愁鉛般的灌進人骨縫,手腳都酸閑懶散了。

  總有些孩子們在鋪外的石板巷中嬉遊著,發出些浪沫般的笑聲,有許多孩子對棺材鋪總抱著神秘不祥的預感,仿佛鋪裡真的匿著某一種傳說裡的鬼靈,要從黯酒色的黃昏光裡飛出來攫撲誰一樣;他們成群的騎著竹馬,發出嘿啷啷的喊叫,藉人多壯膽,像潮水似的從鋪門前湧過去,讓破沖碎的靜寂在遠去的喊聲中重新匯攏……多少年前也曾這樣叫喊著的孩子們,都已經裝進這長長的匣子裡不再言語了,萬才的喉嚨癢癢的,打酒去的小學徒怎麼還不見回來?!

  「你去找找他,小扣兒。」萬才沖著另一個學徒說:「天快落黑了,甭蹲在那門角邊,蝙蝠似的發楞。」

  那個叫小扣兒的學徒嗯應著,扭過身拔鞋子,剛拔起一隻鞋,那邊有條瘦小的人影子堵住了門,在石板巷對面長牆之上的蒼茫天光裡,看得見他雙肩抖動著。

  「怎麼,黑鎖兒?」萬才說:「你去哪兒這半天?」

  那個不說話,哭得咿咿唔唔的。

  「你它媽一個活甩熊!好端端哭什麼?——誰欺侮了你?!」萬才轉朝拔鞋的那個說:「你把壁洞裡的油燈替我點上,小扣兒。」小扣兒應聲過去摸著點燈,萬才又追著黑鎖兒問說:「你替我打的酒買的菜呢?」

  「師……師……師傅,」黑鎖兒帶著哭腔說:「我捱了人家……打了!」

  萬才忽楞一翻身,從棺材蓋上坐起來說:「你說,你說,黑鎖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壁洞裡的菜油燈點亮了,暈朦的黃光照著跛拐著走過來的黑鎖兒的臉,他的一邊額角上腫得一個杯口大的青紫疙瘩,一條右腿也帶了傷,一跳一跳的使腳尖點著地,想必是護疼。

  「找到萬梁鋪去打酒,」他說:「誰知那條街兩頭的柵門全叫槍隊封住了,槍隊上的人不准我進柵門,我拎起酒壺給他們瞧看,吵著要進去打酒,一個傢伙劈面搗我一槍托,把我手裡的酒壺奪去踩扁了!您看——」他舉起被踩扁了的酒壺說:「好好一隻錫壺,硬叫他踩成這樣了!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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