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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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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各條穀道的兵勇們,差不多全這樣猜著、疑著、怨著、責著、求著、禱著,而可怖的魘境卻走著向下的螺旋,越是這樣,越把他們拖扯下去,最後,大夥兒沉默下來,任由遠近時日聽取得的,多種樣的傳言所幻化成的形象,在泛黑花的眼裡浮現著……陰魂會領著槍子兒來找仇人。陰魂會纏著朝刀口上碰。凶死鬼進不得閻羅殿,永世都作飄泊的遊魂,不能再轉世為人。張三夢見七顆紅棗,就一口吞了,二天一上火線就中槍陣亡,屍首上不多不少七個彈孔。李四在開戰前夢見一口寫著他名字的黑漆棺材,以為必死無疑,誰知卻搶到一大袋銀洋,見「材」有「財」! 人在陰森的穀道裡像遊魂般摸索著,偶爾有一個人醒了一下,罵說:「真是糊塗,臨出發時,意忘了燒香拜廟了!」 「我……倒拜過幾處廟。」另一個說:「沒用,我自覺神佛並沒護在我身上。也許……前面就會遇上民團!」 而這些真實的景況都不在趙團長考慮之中,等全團都進入谷道之後,半晌沒再聽見槍聲和殺聲,他圓圓的胖臉上又現了笑容,到底是自己算得准,這一帶險地鹽市並沒設有伏兵。他勒馬盤旋一匝,向從勇和從騎發出跟進的命令,磕著馬進入右側第一條穀道。 他永也不會知道,石二矮子那雙眼一直沒離開過他,而那條谷道正是石二矮子扼守的那一條。 同一時間,在鹽市西邊的大渡口附近,情況卻是反著來的。坐在輪椅上的戴老爺子和粗腿錢九都守在這一邊,大渡口這一帶,除了北岸高堆上的樊家鋪是個可以堅守的險寨外,其餘各處雖然灌木密生,卻無險可憑,這種開曠的地勢,誰都知道有利於江防軍展開攻撲的,而大渡口必須要守得穩,因為它翼護著鹽河岸的一串碼頭,屯彈屯糧的堆疊和集中保護婦孺的繩席廠,江防軍要越過這片開闊地,就能刺入鹽市的心臟區,假如他們一縱火,鹽市損失就更慘重了。 戴老爺子知道這付擔子夠挑的,只有在平地上挑出三道一丈八尺寬,一丈二尺深的深壕,把少數槍隊放在樊家鋪,多數槍隊沿棚戶區西側的亂塚堆散佈開,鎖住壕溝的正面,而把絕大多數使用銃槍、刀矛、叉棒的人群,遠遠的拉開,拉離北洋防軍可能用為決戰的地方,伏伺在更西邊的一條乾涸的大溝泓裡。 「我不懂老爺子您的意思?」粗腿錢九放開天生的嗓大門兒嚷著說:「您不讓使銃槍刀矛和叉棒的人參與這場火?單憑薄薄的槍隊拉成的一條線,就成擋得成千的江防軍?!」 「您是個直性人,腦袋不會繞彎兒,」戴老爺子叼著煙杆兒說:「這種地勢,我挖空腦子想了好久,也只有這樣佈置才能退敵。喏!你瞧!」他捏起煙杆,遙指著南面高堆的堆尾說:「那條高堆由湯六刮領人守著,到堆尾為止,假如江防軍要攻大渡口,他們得繞過堆尾,從西南的三星渡渡河,撲向這邊來。他們撲至深溝前的曠野地時,心裡必有顧忌,怕湯六刮從堆尾回撲,打他們右側背,這樣,勢必逼使他們全力速戰!……打仗這玩意兒,打在一個氣勢上,我這邊槍隊雖薄,但我要棚戶們趁他們立足沒穩的時刻,從背後伸拳!他們雖少洋槍,卻能憑氣勢贏得這一仗——江防軍怕後路被切,哪還有心朝裡攻?他們一退,槍隊追著打,棚戶們儘管拿棍換槍就是了!」 「嘿嘿,」錢九笑起來,點頭說:「老爺子不但越老越不迷糊,反而比咱們年事輕的聰明多了!……我錢九早先幹土匪,背後打黑槍打慣了的,這份差事我領了!」 戴老爺子雖不能稱得上是料事如神,至少也沒離大譜兒,大渡口的這場火,算是在他手巴掌上打的。 擔當攻撲大渡口的劉團繞路繞得遠,從三星渡渡河,只有一隻渡船好使,只好著人現紮木筏,草草的趕渡,等全團人馬拉過河,天色業已開亮了。那個草雞毛脾性的劉團長也沒等隊伍整頓成形,就使細馬鞭子亂抽人,一疊聲的催令打攻撲。好在地勢開闊,展開容易,底下怕捱馬鞭抽打,也就板起臉掉過面,依樣畫葫蘆,來它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子吃爛泥! 隊伍在開闊地上展開後,原可很快朝前推行的,誰知腳跟還沒立穩,戴老爺子就吩咐守在正面的槍隊立即開槍了。 「老爺子准是糊塗了!」那些槍隊裡的槍手議論說:「平素他一再交代咱們,不等江防軍臨近不要亂放槍,今天他是反著來,這麼早就放槍,子彈連構也構不著人,到底是怎回事?!」 老頭子耳朵滿靈的,一聽著這些議論,就生氣嚷說:「我吩咐你們放槍,你們就替我放就成了!……你們那些張嘴要是實在閒不住,就替我如此這般嚷著招降!」 江防軍攻撲過來,條條灰藍色的人影結成團兒朝上滾,但密紮的槍聲打慢了他們的腳步。無論那些槍彈打不打得著人,但那些防軍卻都能清楚的看見落彈線上飛迸起的泥沙,那種明顯的落彈線對於攻撲者心理影響很大,仿佛那兒就是陰陽界,線外還是人世,線內就是陰間,兵勇們誰願先頂上去挨槍子兒?存心畏死,腳底下就跟著磨蹭起來。這樣一磨蹭,原先拉散了的隊伍就密密的麇聚起來,前面不動後面催,打上了死疙瘩。 那個劉團長一瞧這種光景,趕急響號召各營營長,罵說:「這可是打攻撲,不是滾肉球……午前若不沖進鹽市,我它媽一個個先在你們腦袋上點卯。」 一頓狠罵的結果奏了幾分效,隊伍勉強頂著呼呼叫的槍彈通過落彈線,進入灌木區。那些低矮的灌木展布成一片綠海,看上去不覺得怎樣,隊伍若想通過它,卻是難上加難。灌木叢是那樣濃密,亂枝糾結交纏著,變成陷人的軟坑,扯也扯不開,拉也拉不脫,除了伏身在枝柯下硬鑽,就得踩著那些有彈性的枝條蹈舞。 這當口,夾在槍裡飄來了許多叫喊。 「防軍進了老鼠籠啦!夥計。卷殺罷!」 「繳槍!繳槍!扔槍不打!」 那些叫喊落進敏感的攻撲者的耳裡,不由人不興起種種被圍被困的猜疑!天知道眼前這些灌木叢裡會不會突然出現一股伏兵?!天知道南邊堆尾會不會伸槍來應援?!因為叫喊聲中已經明顯的暗示出——你們被困了! 領先進入灌木叢的兵勇們不敢再深入,跟著鑽進灌木叢的兵勇們也落得蹲下來,兔子似的豎起耳朵聽風,不願冒險。江防軍先頭幾百人被喊聲阻擋在離頭道深坑五十丈遠的地方。那阻擋是短暫的,因為四野不見任何動靜,先頭的防軍兵勇們已能看得見當面深坑,以及深坑積土埋下的鹿砦的尖齒。 正當兵勇們以為那是騙局時,身後的喊殺聲騰揚起來了。那是一種使人聽來毛骨聳然的聲音,原始、慘烈,淒怖又野蠻,那不是軍旅中職業性的呐喊,不是慣常聽得到的人聲。黑鴉鴉的一群人,從江防軍陣後的泓溝裡撞來出來,有的戴著竹笠,有的披著雨蓑,卷起褲管,精赤著腳板,他們像一匹匹狂獸般的嗥吼著,搖舞著木棒,揮動著鐵叉,端平了帶紅纓的長矛,高舉著雪亮的單刀,直朝江防軍猛烈撲襲過去。灰白的黎明的曠野也仿佛被慘烈的呐喊聲撼動了,沉鬱的大氣中塞滿了那種綿長不絕的音浪,一波波地朝遠方蕩開。 江防軍受驚的兵勇們不得不因此放開亟待攻撲的正面,掉轉臉迎向這場出其不意的反撲;槍煙從灰藍色的人叢中騰起,子彈在半空呼嘯著,雖然有些棚戶們中彈僕倒了,但槍彈阻不了這種原始的攻撲,他們叫喊著,像一群吞了符咒的瘋子,迎著雨般的槍彈,滾殺進江防軍的方陣裡,方陣被這股潮水沖亂了,面對面的搏殺像蟻鬥般的進行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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