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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這倒是傷透腦筋!」他放下瞭望鏡,左顧右盼的自語說,想找誰來參謀一下,忽然他想起來,由於平素開戰時根本用不著參謀,所以連參謀也被自己吃了空缺,只有召營長們來拿主意了……不不不,在這種時刻召營長,使隊伍在敵陣之前停踟不前,豈不是挫了他們的銳氣?還是寧可多傷自己一些腦筋……對了!我可以放開穀道,命令隊伍直接爬上沙丘的丘頂,這樣,只要占穩一處制高點,就能控得住全盤了。

  他重又舉起望遠鏡來,將鏡片移向當面的沙丘。

  但當他視線觸及那些沙丘時,他幾幾乎暴躁起來!原來所有沙丘的丘腳,都是那種壁立著的沙塹,帶著一條條鋒厲如狼牙的橫向水齒。從根至頂,都有三丈多高,如果是石崖,那些銳齒還能供人踏腳,但那些凸出的沙齒是萬萬容不得人身重量的。

  他的腦筋可傷得更大了!

  無論如何,他想,我得儘快決定,不能把隊伍總是放在這擺地攤兒!於是,他又移動著瞭望鏡,仍把腦筋動回那些自己連看全不願多看的穀道去了。那些穀道想來是遠古年月裡黃河奪淮時巨大而兇猛的洪水造成的,大自然揮動了它神奇的利劍,將整座高丘斬劈開來,變成七零八落的迷陣般散佈的丘群,而洪水急退時沖出的深泓,就成了今天的穀道,這些穀道被塹壁上端的灌木叢從兩面倒覆著,幾乎不見天日似的,曲曲折折的繞丘盤旋,經過小鹽莊腳下,歸入鹽市東面街梢的七裡深溝,再延至老黃河岸去。

  在穀道頂端和沙丘腰部,還有著許許多多蛇一般的暗泓。蔓生著交纏的灌木和藤莽,趙團長從瞭望鏡裡能看到的,只是穀道入口處的塹壁和浪延的灌木的綠色圓頂罷了!從瞭望鏡的圓形鏡片裡,塹壁那樣清晰的呈現著,本身是淡黃色的,中層間雜紫鋁土,構布成許多暗褐色的斑點,那些水齒的狀貌很猙獰,仿佛是某種怪獸的銳牙,齒槽上生著絨狀的的苔痕;灌木叢是那樣的密集,裡面即算藏有千軍萬馬,也難以察覺,經過再三觀察,趙團長在出發時的豪勁不由就消了一半。

  不不不!我不能被這種地形嚇住,一個聲音在他心裡反覆慫恿著,鼓迸著,我估量鹽市決沒有這樣多人能遍扼這許多條穀道,而且,而且……也決沒有這種善於利用地形的人物!假如整團人分進各條穀道,全面攻撲,就算它伏得有幾隻蝦蟆老鼠龜鱉蛇蟲,硬嚇也就把他們嚇遁了!

  「擊……鼓!」他喊著。

  咚咚的鼓聲又響了,鼓聲撞在塹壁上,碰回陣陣奇異的回音。晨光愈來愈亮,驚鳥在灌木間飛起,天頂的灰雲開始裂縫。鼓聲捶打進趙團長回圈著的血液裡,使他萎頓了的精神重又振作起來,他磕動灰斑馬,馳進方陣中心,鄭重其事的拔出雪亮的指揮刀來,大叫著:

  「於排槍……分進攻撲!……前進!」

  由於塌鼻子師長公開宣佈過,這次攻撲鹽市可以免於報繳彈殼,所以兵勇們樂於多放槍,用蓋地的槍聲替自己壯膽;排槍的氣勢實在夠驚人,無數槍聲綰結起來,已經不是一種單純的音響,它是地的搖撼,狂風的驟起,硝煙的噴迸,音浪的連鎖,回天蓋地的撞向高棱去,使狹窄盤曲的穀道裡,久久回蕩著鬱結不散的嗡鳴。

  走成橫陣的兵勇們,機械的邁著步子,每隔三步,就單膝跪地,舉槍施放,然後停在原地,讓後一列超前放槍。槍彈是陣風吹著的驟雨,鞭一般的刷打在沙丘的光禿圓頂上,灌木的無邊綠海中,鋸齒形的塹壁上和陰風陣陣的穀道的入口,使沙煙高揚著,彈花騰卷著,枝葉飛迸著,驚鳥哀啼著,但很快他們就發覺,即使浪費再多的槍彈,也打不出一條驚惶逃竄的人影來。

  趙團長勒著馬,最先覺察到這一點;他在排槍驟起時一再瞭望,在整片高地上並沒見著半條人影;排槍一陣接著一陣響,見不著對面槍煙飄起,這使他很快用直感斷定——空的,這塊沙丘遍佈的高地根本沒有設伏的人槍!各營的號音吹響了,灰藍色的潮水從這裡那裡分別灌進了穀道。即使沒見敵蹤,那些心虛膽怯的兵勇們也習慣的盲亂暴喊著!沖呀!殺呀!使滿穀的殺喊聲替代了方落未落的槍擊的餘音。

  作戰心理著實是個怪異的東西,這些一向倚仗聲勢的北洋軍兵勇們在平野上推進時,人人都夢著踹鹽市、分花紅、領獎賞、劫富商,做它一個吃喝嫖賭的英雄。一出營門就遇上倒楣的連夜雨,冷濕饑寒聚成一股子怨氣沒消,聽說黎明攻撲,正好打它娘一場熱火消氣,那時若遇上民團,真有一場硬火好打……及至軍鼓咚咚引著他們的腳步,走過這段平野時,那股子怨氣卻叫開戰前本能的恐怖敲剝殆盡了,不過還有悲壯的鼓聲,眾多沙沙的腳步,滿眼灰藍的人影,把人浮蕩的心拴系著,捧托著,排槍造成的氣勢使人一時忘了駭懼,所以才有餘勇沖進穀道口。

  初進各道時,餘勇未消,全從盲亂的殺喊聲裡冒掉了,變成一股逐漸消散的輕煙。如果這時民團出現,他們也許還能咬著牙,硬起頭皮死撐一陣,為著保命掙扎。誰知經過三陣盲亂的殺喊之後,回答他們殺喊的卻是他們殺喊的回音,恍恍惚惚的,幽幽遠遠的,從風裡來,氣裡來,從綠灌木的葉簇間搖曳出來,從地心迸彈出來,那回音是奇幻的恐怖的,聲音裡裹著鬼氣,裹著死的兆示,裹著相對的沉寂,把他們心裡最後一絲熱勁也打落了。

  他們沉默下來。

  沉默和清醒是相連的。

  他們沉默,沙丘、灌林、穀道比他們更沉默。他們清醒了,發覺陰冷的狹穀風穿透他們的身體,連初醒的天光也被無數倒垂的灌木遮斷了,地面是潮濕的,兩面壁立的塹崖把他們夾著,塹壁上的水齒簡直就有吞噬他們,嚼爛他們的樣子。

  這是隱伏著重重殺機的陷阱?這是荒無一人的鬼地?穀道竟是這樣死寂,這樣黝暗,一步比一步深幽,一步比一步下沉?!……疑慮和恐怖越鎖越深,越逼越緊,使那些兵勇們像掉在惡夢般的魘境裡。

  長久被多種傳統性的迷信和怪異傳言捆縛著的軍閥部隊中無知兵勇們,是很難以本身理性和冷靜思索脫出這種惑人的魘境的,方才的真實攻撲反而變成迷離的遠揚的夢了,震天的戰鼓聲沉落了!眾多的腳步聲隱匿了!卷地而起的排槍聲消失了!甚且連從自己口中發出的殺喊聲也難以為繼了!……砍誰呢?殺誰呢?那只是一場噩夢,沙丘是殺不倒的,灌木是伐不盡的,而穀道像羊腸般的通向前面去,不可知的惡運在前面等著!

  氣勢被這些惡魔般的谷道割碎了,兵勇們滿腦袋全是空茫無主的感覺,恐懼隨著陰風直朝人的骨縫裡吹,每人的汗毛全豎起來了,每人的腳步都兢戰著了。

  「噯,老夥計,咱們敢情是遭鬼迷了!」

  「它奶奶,這條倒楣的凹路,約摸直通陰朝地府的罷?……陰風習習的,連半點人味全沒有……」

  兵勇們的習慣是這樣的!打了勝仗去搶錢、翻屍、敲金牙、掏屍首的口袋時,即使人少也嫌人多。一到恐懼狐疑的辰光,即使人多也嫌人少。實在每條穀道裡,少說也湧進來百把人,但由於路狹彎多,快慢不一,三轉幾不轉的,誰都看不見人在哪裡,恐懼使他們三個一簇,五個一簇的麇聚在一起,前面的疑心後面的偷偷遁回去了,後面的疑心前面的把他們遺棄了,幾個人麇聚到一起時,彼此都以為這樣可以減輕孤獨時所產生的恐懼,誰知你一言我一語的一猜一疑,自怨自責,反而更糟。

  「天靈靈,地靈靈,列祖列宗全顯靈!」一條抖戰著的嗓子近乎絕望的叫出來:「只要保佑我活出這條鬼路,就是踹開鹽市,這一遭我也決意不搶錢,不奸宿,算是報……天恩!」

  「甭讓人笑掉牙了罷,瘦猴。」一個說:「你這一遭不奸不搶,下一遭照奸照搶,哪個神佛肯上你的圈套?對天發誓,不興來騙的。」

  「那我就……就……再加一遭!」瘦猴說:「我它媽兩條腿,全軟了它丈母娘了,我自知早先作多了孽,只怕今兒活……不成啦。」

  「呸!」前頭的一個牙齒也打著戰,認真的吐了口吐沫說:「破你這句晦氣話!到了這步田地,說話怎麼還不知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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